《温莎的树林》全集 作者:温莎林 申明: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邂逅(1) 喜欢一个人,就把最心爱的香水喷在手心,然后和他握手,你的香气会在他的手上停留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足够他爱上你了。 我最心爱的香水,叫“温莎的树林”。 -----雨霏 一.邂逅 早春的黄昏让人感到生命又漫长又短暂。 我和木鱼坐在学校后门外的护城河边,头顶的树枝寂寞了一个冬天,粘上一排排细细的绒头,仔细看,才知道那是新芽。 每天回家之前,经过这儿,我们常常喜欢来坐一会。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盖住了远处河面上浓墨重彩的工业污染,赶上风不往这边吹带来类似咸带鱼的气息,河边楼里也没有某大妈或大姐将之当作天然垃圾桶,这里很适合想想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自己把自己感动一番。 木鱼戴着一副式样笨重的黑色边框眼镜,不胜负重般地用手托着镜框。他转过头来,一路凑到我的鼻子下面,神情很关注地问,“果冻,好……点了吧?” “好了。”我闷声闷气地瞪他一眼。我的一个鼻孔里塞着厚厚一团棉花,棉花上浸满了血,一说话,一股钝重的痛边就像改锥般顺着鼻梁往头顶钻去。我闭上眼睛,把身子靠在一棵树上。 “真……真,真是,真是……对……对不起。”木鱼很过意不去的样子,努着嘴,眼睛里满是无辜,“等下到我家去看碟吧。”我张开眼睛,看看他,心里很有些恼火– 在一个多小时前,这家伙在足球场上极其骁勇地把我几乎连人带球一同踢进了门,球擦过我的鼻子,立刻血染沙场。 “我觉得你们班其实不……不应该让你当守门员,你的身体素质和灵……灵敏素质都不错,可是,技……技……技……技……技……技……”他咽下一口唾沫,再接再厉,费劲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和“技术”两个字决一死战。 我看着他厚厚的嘴唇,叹了口气,“你个王八蛋平时一脸熊样,上了场凶得六亲不认,真奇怪。” 木鱼微笑起来,两只眼睛在大眼镜后面朝下眯得弯弯的,嘴唇向上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短发微微汗湿。如果我的鼻子不那么痛,也许会立刻从书包里拿出纸笔,把他的脸画下来。木鱼拥有一张很卡通的脸,可爱得让人嫉妒,和他一米七八的身材毫不相称。 “我们全班女生都站在旁边。”我又瞪他一眼。 “哇,那些全是你们班的?”他大呼小叫地忘了口吃,“简直都是……西施啊!哎,有没有你喜欢的?”他故意做出一副惊艳的表情。 “喜欢个头,”我捶他一拳,“走吧。”我站起身来,和木鱼一同骑上了自行车。 早春黄昏,城市污浊的空气里浮起一层颜色暧昧的雾霭,虽然有些脏,还是很美丽的。十九岁的一天即将结束。 对了,我叫林国栋,树林的林,国家的国,栋梁的栋,当了四十年林场管理员的爷爷欣然赐名时显然寄予了兴邦振国的期望,可惜N多下里巴人不能领会这等深刻涵义,居然用那种超市里五块钱一斤的东东来称呼他的孙子。不过,木鱼那位据说是上海滩名门之后的爷爷运气更衰,老人家的名字里有个“瑜”字,落魄之后儿子倒插门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便处心积虑地给孙子起名“慕瑜”,意思是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姓了别人的姓,心里呢还惦记着他老人家。最搞笑的是,儿媳家姓“庄”,于是,“木鱼”不算,还是“装”的。 邂逅(2) 我和木鱼在学校书店里认识,去年开学第一天,三十八度的气温,我们挤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各自抱着一堆教科书等待付钱。木鱼脚边有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我捡起来问是不是他的,他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嗯……是我,我的。”说话时,他脸色微红,额头上冒出细汗,然后费力地腾出右手,接过钱,飞快地塞进牛仔裤口袋,抬起头,露出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交谈中知道木鱼也是化学系的新生,他在一班,我在二班,而且,我们两个因为家在市区且不远,被归为走读生,不能住学校宿舍。 “我其实很……很想住……住校的,”木鱼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可他们就是不……不让。”他个子比我稍高一点,身材偏瘦,长相很清秀,走起路来,肩膀微耸着,看上去显得有些紧张,很远处就能从姿势认出他来。 “我也想,”我叹了口气,“家里房子小,人又多。”于是我们一同再去住宿科交涉,被舍监骂了一顿“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天傍晚,在学校后门的河边,我和木鱼一人一边躺在树荫下,天上的云朵在树叶间心有灵犀地合作拼出变幻莫测的图案,前一秒还难以预测,后一秒却显得无比自然。 我问木鱼“那十块钱不是你的吧”,想不到他回答,那钱是他的,他看着钞票从自己口袋里掉到地上,根本没打算去捡,“才十……块钱。”他解释。 “我两个手里都拿满了东,东西,还要弯腰去捡,太麻……麻烦了。” 他慢条斯理。 “哇,你们家很有钱吗?”我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点讽刺。 木鱼平静地点点头,眼神里并没有骄矜之气,仿佛只是在肯定一个事实。然后,他微微一笑,很诚恳地说,“去我家玩吧。” 踏进木鱼家,我才明白他并非打肿脸充胖子拿父母的血汗钱摆阔。那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别墅区,两层楼房,挑高屋顶,大理石地面,夕阳从西面的落地窗斜照进来,屋子中央的旋转楼梯上镀上一层明媚的金光。 我们站在露台上,木鱼打开两听冰镇啤酒,递给我一听,我问他这房子要多少钱。他先用力抿一口,说“买的时候很便宜,一栋……两百万,现在已经涨到五,五,五百多万。”更要命的是,旁边那栋也是他们家的,因为他爸觉得这一栋风水好,他妈觉得那一栋风水更好,两人争执不下,索性都买。木鱼的父母做房地产生意,自己也热衷买房投资,在中国各地有三十多处房产,目前在加拿大买楼花。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流行花园”的道明寺,现实生活中居然是个外表平平的结巴。 “你家这么大,为什么还想住校?”我想起他下午在住宿科哀求老师时的表情。 他看看周围,努努嘴,“你试试看一个人在这里睡一夜,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家三分适合住人,七分适合闹鬼。”这句话开始,我和木鱼成了好朋友。 邂逅(3) 木鱼和许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花钱大手大脚。常常穿着名牌,钟爱Abercrombie,习惯去昂贵的超市吃现做的新鲜三明治和比萨饼,喝略带苦味的德国矿泉水。今天踢球后,他的隐形眼镜掉在草丛里,从书包里拿出那副看似朴素的黑框备用眼镜,便是价值两千多块的阿玛尼。并非故意铺张,是他不需要节省,反而,木鱼让我明白,有钱人的孩子其实很孤独。 他待人慷慨,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人际交往中显得颇为谦卑。今年我的生日,他抱来一叠几米的漫画,“书店的小姐问我想要哪本,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哪,哪,哪一本,只好都买,”他眯着眼睛微笑,“果冻,将来你出,出,出漫,漫画书,我买一,一千本。” 我最大的爱好是绘画,确切来说,是漫画。老妈对这个爱好不以为然,她觉得那是不务正业。“三岁看老,小时候抓周,国美抓的是把尺子,国栋抓的就是盒橡皮泥,你记不记得了?”,去年夏天她和爸爸在房里这么嘀咕。当时我高考失利,没考上重点大学也就是姐姐的母校,落到这所二流院校的化学系,老妈很是痛心,饮水思源地责怪老爸把他的笨蛋基因遗传了给我。 和这个一本三正经的女人相处过十八个寒暑,我已经懒得同她多啰嗦,根据遗传学,儿子的智商百分之百受母亲影响,反而女儿的智商才是取父母的平均,所以很可能是老爸的那一半拯救了姐姐;连这个都不懂,亏她自己还是当医生的,再说,假如你希望我当年也抓把尺子,只要摆上一桌子的尺子就行了,何必在尺子旁边放一盒橡皮泥自己找堵呢? 老妈在外面唠叨,我关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一本“地下铁”,让自己缓缓浸入到那无可替代的蓝色和灰色图案中去,不同的色调组合羽化成不同的主题。几米画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题材,总是那么寂寞,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无边的寂寞里微笑–他可以随意操纵读者的思想,而没有人能操纵他的画笔。 车站里的人群总是这么来去匆匆, 有人会在地下铁的出口等你吗? 这样肆意而莫名其妙的寂寞情绪让我几乎抓狂,却忍不住一看再看。 有时候我猜想几米也是住在,至少曾经住过台北一栋拥挤的公寓楼,打开窗子,猛然发现,自己那颗不可一世的心其实是生活在一个笼子里,窗框外令人窒息的钢条挡住了小偷,也扼杀了视野。望出去,是大同小异的一排排笼子,阴森冷峻。所以,他的漫画里有那么多的格子。 有空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前,拿出画本,把对面笼子里的灵长类高级动物们画下来。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颇有特色:五楼上外科方阿姨的老公是个扒分有术的中学英语老师,定期招来学生临窗诵读“Excuse me, where is the No.5 bus stop?”,山东腔英语铿锵有力,脸上咬牙切齿宛如革命志士,我始终不理解,他何以能料定桃李们出国后需要坐五路公共汽车;四楼放射科的小赵叔叔自从漂亮老婆跟一个大款跑了之后迷上卡拉OK,时常引吭高歌“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伤悲……啊-----给我一杯忘情水-----”,破锣嗓子撕拉而来穿透玻璃窗直钻进耳膜,让人不想给他一杯忘情水更想给他一杯川贝枇杷露,姐姐听了摇头“不就是一顶绿帽子吗”;三楼内科陈主任是全体男性的耻辱标本,在医院里人五人六看专家门诊被病人供为华佗,在家却三天两头让壮得像河马的老婆站在阳台上破口大骂“窝囊废”;一楼的小敏姐姐是个很可怜的女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了车祸,她大着肚子,天气好的时候,会把棉被拿到院子里搁在几张凳子上晒太阳,她拍着被子,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哼什么歌,有时脸上会露出一个曲折的笑意,她的神情里已经没有幽怨,但是像一朵早早风干的鲜花,让人看了心酸。 邂逅(4) 我把那些人变成一组组四格漫画,没有主题,只是一些瞬间的神情。三个笔划,两个弯钩,构造出来的人,比现实中的更为可爱。画画的时候,多半是黄昏,空气里漫着饭香,CD机里,放着恰克飞鸟陈年的老歌。晚风沉醉的日子里,漫着淡淡的花香。 二楼,也就是我家正对面的那一套,空了很长时间。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对老夫妇几年前搬到儿子家,房子出租,上一家搬走后,一直没人。 那一家窗台前,没有铁栏杆。里面住的人,是流动的漫画。有打工仔,有小白领,有那种穿豹纹丝袜引人侧目的女子,有白发苍苍操外地口音的老年夫妇,城市是一片悄没声息的冷漠流沙,这些人就像面上的沙粒,来了去,去了来,不给邻居足够的时间了解他们的身世和往事,唯一感到惋惜的,或许就剩下喜欢为他们画四格漫画的邻家少年。 我学理科,考大学时想都没想就报了化学系。父母都不满意,他们更希望我去学电子工程或信息技术,姐姐皱起眉头“化学系的男生失恋后喜欢拿硫酸给人毁容唉”边从牙缝里“嘶”地一声,但我始终认为那是一门美丽的科学。中学里第一次上化学课,老师拿出一块黑色的东西随手扔进讲台上一个盛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烧瓶,过一会,烧瓶里的液体呈现出极其迷人而纯净的蓝色,像太空里遥望地球的那种颜色,让一屋子的同学惊叹起来。与其说我爱上了化学,不如说,我爱上这门科学所能带来的绮丽色彩。 木鱼念化学是因为他听说那是理工科里比较轻松的一门,而他的父母根本无所谓,他们一年四季辗转在中国各大城市做生意,滚雪球一样赚永远也赚不完的钱。他问我,“果冻,你说加拿大好,还是澳大利亚好?”他的爸爸想让他明年转学到加拿大,他的妈妈想让他转学到澳大利亚,要他自己决定去哪里,他无奈地苦恼着。 木鱼没学过漫画,看到我给他画的第一张卡通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坚持要花两百块钱买下来。 “才两百块?”我故意说。 “五百块,”他很爽快,“你知道吗,你完全抓,抓,抓住了我的神韵,牛,太牛,牛了!”他居然真的把画郑重其事地装裱起来挂在卧房中央,那张老得让人想到“我与你多情小姐共鸳帐”的床。那张床是真正明代古董,木鱼的爸爸用半套房子换来的,上有围栏,下有台阶,边上两道雕花门,滚着吉祥如意的花样,简直像个小房子,摆在一屋子奶黄色系的北欧家居中,宛如一章乱了语法的穿越文。 “睡在这张床上有安全感。”木鱼说,然后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他招了一回妓。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高音喇叭里传出来。木鱼的思维方式的确有些奇特的地方,但我还是很难把他和嫖客联系起来。 邂逅(5) 那是他们那个别墅小区门外超市的老板娘,二十出头的年纪,有很丰润的两条胳膊,大冷天也穿着短袖。她守着一家生意清淡的店铺,所以生意清淡,主要因为名声不好,传闻她兼营某种不要本钱的第二职业,那是女人忌讳的,宁可多走一条街也不愿去她的店,当然更不许老公去店里周旋。木鱼有段时间对她到底做不做鸡很感兴趣,几乎天天晚上十点后去超市溜达,终于有一天看见一个男人买完香烟后凑到老板娘面前神色暧昧地搭讪,搭讪了一会,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女人打量他一下,男人竖起五个指头,然后扳下食指,她还上一个暧昧的微笑,对店堂里的木鱼说,“关门了。”那天,木鱼说,他感到有些悲哀,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漂亮,应该嫁个好男人,而不是做八百块让人玩一次的鸡。” 前一天晚上,木鱼又做了他常常做的噩梦:正月十五去看灯,保姆把他放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自己转身就消失了,他哭喊起来,周围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没人理他,然后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浇得他浑身哆嗦,以为自己无家可归了。 其实,保姆不过是去上个厕所,那天晚上的雨也不大,可能木鱼当年很小,在小孩子心目中,喜悦和危险常常都是被夸大其辞,变成瞬间留在记忆中。 醒来后,他去洗了个澡,下楼,穿过静悄悄的别墅区到大门外的超市去。他原意是想买点吃的,可是走进超市,看见那个女人俗丽的中袖衬衣露出一截丰腴雪白的手臂和脸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木鱼鬼使神差般走上前,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推到柜台前,“你让我……抱,抱,抱,抱一会好不好?” 他真的跟着那个女人走进了柜台后面的房间,她迟疑了一下,开始脱衣服,拖到内衣的时候,木鱼叫她停住,隔着衬衣,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洋溢着廉价香水和女人汗味的胸前。 木鱼说,“她有点像,像我阿姨。”他基本上是那个保姆带大的,叫她“阿姨”。小时候,他喜欢抱着她丰腴雪白的臂膀,把头枕在她的胸口睡觉。阿姨现在已经五十岁,瘫痪在床,木鱼定期去看她。 “你没有……那样吧?”我忍不住问他。 他摇摇头,“我就是抱了她……很久很久。”那个女人用怜惜的眼光看着他,把钱还给他,说,“不做就不收钱,你去店里多买些东西吧。”于是他买了一大包酸奶和牛肉干扛回家,回头想想,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也许再也不会去那家超市了。 “我觉得,有些东西,不该是用钱买的,”木鱼凝望着外面的天空,他的眼睛里很清澈,“果冻,我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哀,想对人好,只懂一种方式,就是给钱。” 话固然颇有哲理,我听着却隐隐有些失望– 原来他只是把那个超市西施隔靴挠痒地抱了一番。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安慰,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好再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装做很理解他这种“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的悲哀。 邂逅(6) 回到家里,我在浴室的镜子前,抠出鼻子里蘸满血污的棉花团,换上新的,然后钻进浴帘开始冲澡。热水哗啦啦地浇在身上,我想起木鱼告诉我的,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气,她温热的皮肤,白皙丰腴的胳膊,想着想着,突然,一种异样的燥热感受从身体某个角落奔腾而起,我把肥皂放回皂盒,打算在花洒下就地“处理”一下。 我的姐姐,林国美女士就在这个时候擂门,“果冻,你倒是完了没有?”三秒钟后没听到我的回答,她把嗓门提高二十分贝,卷起舌头,“小屁孩儿,你在里面干什么啊?DIY吗?!!!”老爸老妈不在家,她越发放肆。 林女士不知道,她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喜欢装做了解别人,然后把别人踩在脚下,仿佛你是一只蜗牛;自打她第一次在我的床单上发现遗精的痕迹,就开口闭口用DIY来讽刺我。要命的是天意弄人,我常常被她逮个正着;像今天这样“悬崖勒马”,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还很难讲。 我忍无可忍,“我最起码不像你,在客厅里公开AV!”隔着哗哗的水声,我不能确定姐姐听见没有,但她的确立刻闭嘴了。 我草草擦干身子,对着门外说一句“马上好!”,套上衣服,打开门,姐姐脸上“死三八装可爱”的神情从一尺之外扑面而来,瞬间,两只玉爪掐住了我的脖子,眼露凶光,牙齿缝里慢慢挤出一句话,“以后讲话小心点,否则-----” 我无奈地举起双手。姐姐高中时学过武术,后来练木兰拳,近两年一直操习柔道。如果她愿意,可以立刻把我撂倒在地板上,一巴掌过来,再让我流一地的鼻血。 我投降了,姐姐却紧追不放,逼过来,低声问“你到底看见了多少?” “真的要,要我说吗?”她的一对大眼睛在我对面电光四射,我突然明白自己其实抓到了她的软肋,“看□,没理由不从头看到尾的。不过我嘴很紧,只要……你自觉一点,多做饭,多洗衣服,多搞卫生,少开口,少惹是生非……” “小屁孩儿,”她白我一眼,把我揪到旁边,自己闪进了浴室,“你以为我真的怕你?” 我敲敲门,“背阔肌很发达噢。” “神经病!”里面一拉水箱,但我还是听得出她在笑。 女人是老虎,这个道理相信很多男人都明白。问题是,跟着时代发展,女人和老虎一样变得越来越尊贵,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咬你,你如果咬她,麻烦就大了。 如果你也有个从一周岁生日就让父母引为骄傲小学中学各跳一级二十岁大学毕业被八家公司录用二十四岁混到广告公司策划总监,让我歇口气……的姐姐,那么,你应该会理解我在抱怨些什么。 邂逅(7) 你也许不认识我姐姐,但我相信你一定看见过她“监”出来的广告。去年电视上铺天盖地那则“缠绵暖意”,某帅哥—非常帅的哥,深情款款地为某女生送上红枣茶,犹豫一下再递上一盒新款卫生棉,伴以煽情的音乐和色调,一句“要你人暖心更暖”,就是她的得意之作,露露逢人便说“人暖心更暖”是她小时候对门邻居的姐姐做的广告,隔天要姐姐帮忙安排她的同学们和帅哥见面。当时姐姐正躺在沙发里做面膜,抬起眼睛对她龇牙咧嘴地一笑,“告诉你同学吧,人家早被富婆包养几年了,一年的价码两百万,出来拍广告是挣零花钱,看她们还想不想见。”然后挤挤眼睛,弄得露露目瞪口呆。我对姐姐说“你何必故意让她扫兴”,她说“我看见她那副天真妹的样子就忍不住。” 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群年轻女子,我的姐姐是其中一员。她们可以闭着眼告诉你上一季DIOR的设计风格和下一季GUCCI的走向,却很可能不知道怎么钉一颗扣子;她们被洪晃,朱德庸,安妮宝贝和村上春树洗脑一遍,精诚所至地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变成了“四不象”,觉得不能把男人当东西,认定做女人就要做白骨精;她们常说痛恨都市的喧嚣和空气污染,说要去青海西藏看看天多高云多白,事实上她们去一回郊区就苦不堪言;她们会巧妙地利用男性上司和同事的亲睐,又懂得维护男性的尊严,给他们一种错觉,以为世界真是男人说了算;她们大多会讲一口漂亮的英语,到国外出差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当地物美价廉的折扣服装店;偶尔被媒体采访,喜欢被称呼“女士”而讨厌被人叫“小姐”因为那显得不专业,随时能提供用电脑软件处理过,几乎无懈可击的照片用在人物专访上。 这些女孩能轻而易举给别人打造一个个幻象,自己却有最实际的心思和打算;她们很美丽,也很出色,却毫不在意,更不会随便去欣赏同类,一心只想着如何使自己变得更美丽更出色,可惜,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的美丽和出色,都不动声色地挂上了打折标签;她们是大型超市蔬果区的番茄,早早脱离藤蔓,在冰冷的塑料盒里成熟,外表红艳动人,里头难免有些酸涩。 姐姐断断续续交过好几个男朋友,和第一个男友分手的时候受了很大打击,恍惚了好几天,后来就变了,新交男朋友,和我们说一声,分手了,也只是轻描淡写“Andy换工作去北京了”,倒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老妈对此表示不爽,但姐姐没嫁也进入了“泼出去的水”状态,我行我素,反正她薪水高,不再需要父母的钱。 也许是从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关系,除非亲眼看见,我难以想像姐姐和一个男人在客厅沙发上裸裎相见肌肤相亲的样子。 邂逅(8) 寒假最后一个周末晚上,老爸老妈都在值班,我重感冒躺在床上发汗,隐约听见外间的电视声,仿佛是“午夜凶铃”,我估计姐姐又带新男朋友回来了– 她喜欢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装小女人,又不想太失态,于是,我家客厅的电视机下面,永远放着一盘她已经看过很多遍的美国版“午夜凶铃”。 再醒来的时候,电视的声音仿佛更响了,我的头跟着更加痛起来,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裹着被子去开门,想请他们轻一点。可是,一打开房门,客厅里的景象让我几乎叫了起来。具体细节我不想多透露,但可以对天发誓,那男人的八月十五比裴勇俊更为正点,姐姐的脚上还穿着高跟鞋,艳红的鞋子,蛇一样的带子一直缠绕上她雪白的小腿。 我在那个男人站起身来之前关上了房门,逃命般地奔回床上,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原因:我从心眼里想看一回真正的,女人的身体,又非常害怕看自己姐姐的身体,尽管看一眼,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写字台前,打开CD机,空气里传来恰克飞鸟的“邂逅”。我不懂日语,也不喜欢去搜刮中文版歌词,所以,坦率说,我从没真正听明白这两个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开始登台演出的叔叔在唱什么。然而,他们饱透忧郁的声音,在柔婉音乐的陪伴下,变成了一种接近天籁的旋律。我觉得,恰克飞鸟每一首歌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忧伤的,不忧伤的,快乐的,不快乐的,化作淡淡甘苦,像一块黑巧克力,融在嘴里,慢慢渗进血液。 傍晚的风轻轻吹来,对面的二楼窗户上突然出现一幅花样别致的窗帘,深蓝的底上缀满大朵大朵纯白的百合花,望上去让人眼目一新。再仔细看,阳台上挂着一个风铃,好像是木头做的,风过的时候,隐约传来“答答”的声音。有人搬进去了。我有些好奇地站到窗前,想看看是谁,那窗帘却纹丝不动,满眼的百合花盛开着,一朵朵仿佛要从布帘上跳跃下来,铺成满地的清香。 姐姐大声地在餐桌上中英合璧地办公,“陈总说了,会标要集中体现team spirit,表达一种拧成一股绳的坚强意志,就是说要-----要拧成一股绳……当时你不是也在场吗?”她抓着筷子下意识地在菜碗边上敲着,仿佛敲的是那个倒霉的平面设计室主任的脑袋,“你们做的logo,我给我弟弟看,问他是什么feel,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像一根大麻花!连我弟弟都不喜欢,陈总那么见多识广,会喜欢吗?”她飞快地从碗里夹起一块肉送进嘴,脸上突然肿起半边,换种推心置腹的口气,“Simon啊,不是我想难为你,平时你总说自己的team谁是科班出身,谁是美院毕业,谁得过奖,关键时候,就是这样吗?你也知道,陈总的集团有十几个子公司,这个logo虽然小,但是可能会关系到几个million的业务前景,出了problem,你能担这个responsibility吗?”她开始耸人听闻,我担保那个Simon在心里使劲骂娘。 其实那个会标完全没那么糟糕,我也没说过像根大麻花,只是说有点像油条。是姐姐拿着鸡毛当令箭,拿着令箭当大炮,有那个喜欢“拧成一股绳”的老总做靠山,她大可狐假虎威。当然,这样的女人有她们存在的重大意义:她们为男性提供了双重力争上游的动力:要么在床上威猛地把她压在下面,要么在事业上威猛地把她压在下面,或者,威猛地在事业上把别的男人都压在下面然后在床上威猛地把她压在下面。冲啊,哒哒嘀嗒。 邂逅(9) “美美,说话不要那么凶,”老爸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粥,“做人,满腔和气,才能随地春风嘛。” 他摊开一张“参考消息”,却“嗖”地一声被老妈从背后抽掉,“吃饭看报纸,不健康!” “那些人,进公司时一个个牛B哄哄,实事呢,一样也做不来,欠骂!”姐姐有些不耐烦,拿起勺子去砂锅里舀她心爱的鸡爪子。 “你看你,”老爸皱起眉头,“咄咄逼人!工作上,即使是对才华不如自己的人……” 老爸的话没讲完,老妈截了过去,“算了吧,论级别,美美比你高。人家手下管多少人,你手下管多少人。” “怎么能这么比?”老爸有些不满。 “就是嘛。”老妈转身回厨房去端菜,老爸看看她的背影,凑到姐姐面前,指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你越来越像你妈了。”姐姐咯咯地笑起来。 饭吃到一半,电话响了,找老爸的,“小便带血啊……噢……啊……嗯,尿液黄不黄?……上次房事是什么时候?小便痛不痛?……这样啊,哎唷,那搞不好是肾脏,或者……膀胱……也有可能……”老爸忧患地摇着头。 “爸,我们在吃饭。”姐姐的五官险峻地拧成一团。 老爸慢条斯理挂上电话,推一推眼镜,指着姐姐,“你,没有长膀胱吗?” 姐姐饶有兴趣地问,“爸,你和妈谈恋爱的时候也开口尿道闭口□的吗?” 老爸脸上浮起一丝得意,“那当然不会,当年你妈在我面前可斯文了,不小心放个屁,脸都要红个……”“吃饭!”老妈的筷子重重地敲在他筷子头上。我和姐姐笑起来。 “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老妈夹一筷子青菜,“不结婚就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人工流产做了几次,等到结了婚,反而生不出来了,”她抿起薄嘴唇,高高的颧骨把脸撑得立体感十足,“跪在我们面前哭,说总不生孩子老公给她脸色看,这,这我们有什么办法?”她摊开双手,“医生也不是送子观音。子宫又不是饭锅,刮来刮去,迟早刮出问题来!”她也忧患地摇头。 邂逅(10) 我看一眼姐姐,她目不斜视,却从睫毛后面给了我一个隐晦的警告眼光。老爸老妈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有一种下意识的抗拒心理,无论看到别人的孩子怎么乱搞,也总是相信自己的孩子如大理石般纯洁。不过,老实说,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也会以为姐姐还是个处女。 “今天有个病人,肾功能衰竭,快ESRD了,早期没有抓紧干预治疗,唉,只有十八岁啊……”老爸开始悲天悯人。 这就是我的家,小小的,平凡的家,器官术语时时在餐桌上飞舞,生老病死变成下饭的小菜。我老爸林医生是泌尿科主治医师,我老妈宋医生是妇产科副主任医师,也算是一种有些另类的天作之合。请注意,老妈的职称比老爸的高一点。现代社会的好处是男女平等,坏处是,平等到一定程度,男人的肋骨一不留心就爬到他们头顶上去。医院里盛传林医生最怕老婆,老爸听了并不动气,推推眼镜,“我老婆有什么可怕的?” 晚饭后,露露打电话来,提醒我周末去参加她表姐婚礼的排练,“记得是星期六下午三点,云海酒家门口。”她的表姐出嫁,男方包下一层酒楼,红地毯浩浩荡荡铺开几百米,我和露露做伴郎伴娘。这次是提前去勘查场地,和新郎新娘一起把出场的路线走一遍。 孙露露比我小半年,小时候我们两家做过邻居,后来她爸当了副院长,她家搬走,但我们一直在同一个班级,中学几年里都算是点头之交,高考后领成绩证书时遇到她,我一脸灰心,她一脸丧气,眼睛哭得像两个大桃子– 原来她也没考上梦想已久的学校。我骑着自行车带她转了一个下午,送她回家时,露露的手轻轻在我的手腕上搭了一下,勉强给了我一个微笑。 青春期是个缺心少肺的年纪,高考的精神创伤好得很快,我和露露却因此重新熟悉起来。这回她表姐结婚,拉我去做伴郎,因为露露有一米六八,而她姐夫的朋友个子都太矮。“果冻,还是你站在我旁边比较称唉。”她满意地说,那个神情让我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楼里的小伙伴玩丢沙包,露露总要和扔得好的孩子搭档,有一次轮到和我搭档,她嘟起嘴使劲瞪我一眼,“我不要跟他一起,林国栋太笨了。” “那个男的就约那个女的见面,可是他们之间相差两年时间,所以,他要等整整两年……”露露在电话里讲一本感人肺腑的韩剧,“果冻,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回答,手里的铅笔正在纸上沙沙移动。我夹着电话,站在窗前,画下对面二楼的百合花窗帘。那纯洁而烂漫的颜色,仿佛在橙色的灯光里,又盛开了一遍。 躺在床上,正要朦胧入梦,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果冻……果冻……果---冻---果冻-----”,细细的,幽幽的,小孩一样的声音,仿佛从意识底部缓缓升起,滑滑地经过耳膜。我睁开眼睛,那个声音却又不见了。 第一回见到雨霏,就是那之后的第三天,回想起来,并不是很久之前,但是,在感觉里,总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长时间。好长好长。 那是星期六上午,下着小雨,我正被300K时带六个结晶水分子的硫酸镍的饱和蒸汽压折磨得心力交悴,无意中抬起头,隔着窗前的铁栏,对面的百合窗帘揭开了。阳台上正对我站着一个女人,穿一件款式奇异的衣服,大红底色,背上一个醒目的黑色八卦图案,袖子宽宽,仿佛唱戏的水袖,滚着黑边,十分显眼。她的头发及肩,按时髦的款式染得半红半紫,脸型偏圆,额头高高的,鼻子挺秀。她并不算十分漂亮,却是能在第一眼就给人留下深刻的那种女人,而且让人无端地相信,她一定有很多经历。 然后我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孩,她的脸刚好从阳台边露出来,额前疏疏地留着刘海,女人正拿着剪刀,专心地在替她剪头发,随着刀锋闪动,她的发丝一缕缕飘落下去。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根吸管,稍微一吹,一串串泡泡长了翅膀般随风四处飞舞。 那是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在五色斑斓的泡泡后面,呈现出明净的表情。我忍不住凝视着她,直到我终于碰上了她的眼神。她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 开始总是下着雨(1) 对面窗前那个人已经盯着我们看了很久,小阿姨放下剪刀,说“好了”的时候,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显得很严肃。可是等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马上低下了头。我没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感觉上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我接过小阿姨递来的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她问我“好不好”,我说“很好”,眼光瞟见落了一地的头发,伸出脚在上面踩了踩,软软的,仿佛还有生命,突然有些想哭。 一年前,小阿姨对我说,“蔡雨霏,你跟着我要常常搬家的。”到现在,才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们搬了三个城市,换了五个住处,这是第六个“家”。跟着我的东西,一样一样丢掉,只剩下头发和果冻,现在,连头发也没有了。 小阿姨手握一面镜子,叉着腰打了个哈欠,“以后再留起来吧。”她一贯那种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的口气,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不错嘛,看上去很清爽,现在女孩子流行短发。” 我点点头,说,“谢谢小阿姨。” 第一次见到小阿姨,是在爸爸的追悼会上。她戴一副硕大的太阳眼镜,一套黑色呢裙子,脸上毫无表情,挤在人群中显得很醒目。我不停地哭,知道声音哑掉,她递给我一条亚麻布的手绢。直到她摘下眼镜,我才发现她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几个伯父都说她是香港来的,很有钱,我知道他们其实是怕我落到他们中任何一家的头上。时间长了,人心都会变,只是我太不明白,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到最后,小阿姨拿着两个商店里新买来的皮箱放在我脚边,“你跟我走吧。”然后又关照,“少拿点东西,能不带的就不带。”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依然戴着墨镜,抽着一根烟,一边打量我收拾行李,突然走过来,扳着我的脸,说“笑一下”。 我机械地牵动嘴角的肌肉,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表情,“你左脸上也有个酒窝,同你爸爸一模一样。”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我。 后来我问小阿姨,我们会不会去香港,她问“谁告诉你我是香港来的”,我说是大伯和二伯说的,她哈哈地笑起来“我哪有本事带你去香港”。我问“那我们去哪儿”,她说,“哪儿有饭吃就去哪儿。”不过阿姨的确去过香港,后来签证过期就回来了,她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到处旅游,已经去过中央台天气预报上除了拉萨和呼和浩特以外的所有中国城市。 小阿姨问我,“你对你妈记得多少?” 我说“一点点”。我最早的记忆是五岁,隐约中,有个女人带我去百货商店买了一条粉红色带蕾丝边的裙子,她穿着袖子上手工绣花的白衬衫,我家的床罩上也有同样的绣花。她拉着我的手很软。那是春天,没等夏天到来,她就死了,我戴了几个月黑臂章。那条粉红色裙子是店里最贵的,当时妈妈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那条裙子从来没有穿上身。 小阿姨说,“你妈是个可怜的人,”过一会,她说,“你爸也是,”再过一会,她摸摸我的脸颊,又说,“你也是。” 开始总是下着雨(2) 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小阿姨到底是否喜欢我,但是那好像并不重要,因为她的情绪瞬息万变,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她自己,也还是个问题。 小阿姨的收入很不固定,有时候会横财般地拿到一大笔钱,有时候几个月没有一分进账。有钱的时候,她会打扮得像个贵妇,给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带我去很高级的商场,一件件试衣服,把商场小姐像女佣那么使唤,当然,使唤够了,她一定会买下一件够我们几个月菜钱的衣服或者鞋子。在需要灵感的夜里,她穿上那些高贵的行头,在房间里镜子前慢悠悠地踱步,日光灯下,落难公主般的神情,金银丝织就的皮鞋跟轻轻敲在老房子的地板上。偶尔她会全副武装去参加一次重要的社交活动,酒会之类的,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 没有钱的时候,我们就拿方便面当早饭中饭和晚饭,早饭里加鸡蛋,中饭里加火腿肠,晚饭什么也不加,小阿姨说女人晚上吃得多,一定会发胖。 这是过去大半年里的主要状况,来到这个城市,我头一次坐了飞机。小阿姨看着我吃飞机餐,问“好吃吗”,我说“好吃”,问她没吃完的果酱和面包能不能带走,她摸摸我的脑袋,说“当然可以”,声音十分温和,然后告诉我,她已经找到了两份工作-----在影楼做婚纱摄影师,另外兼职为一家广告公司做图案设计,做得好的话,一个月能有五六千块钱收入。 “蔡雨霏,就算是为你,我也该安定一点了。”她转过头去看着机窗外面,叹了口气,声音很郑重,她的左耳上缀着一颗亮亮的红宝石耳钉。小阿姨有个习惯,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一定会称呼我的全名。 “对不起,小阿姨。”我在心里说。 飞机降落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托运行李处领回了那个小铁笼。听说货舱比客舱冷,一路上我都在担心。“这小东西的票比我们的还贵,真是人不如狗。”小阿姨揶揄地对工作人员说。 笼子一打开,那个小东西就“呜呜”地滚进了我的怀里。客舱里的气温可能的确是比较低,它的毛摸上去凉凉的,滑滑的,让我很心疼。以前我都叫它“狗狗”,那一刻,我决定给它改名叫“果冻”,为了那凉凉的,滑滑的,喜之郎小果冻般惹人怜惜的毛。 开始总是下着雨(3) 头一次看见果冻,是在一个东北城市,我跟着小阿姨流浪的第一站,那里烟尘漫天,空气又冷又干,没有一点值得留恋。可是,在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在街上一家饭店的玻璃窗前看见了一只小狗,两颗黑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圆溜溜一动不动望着我们,鼻子扁扁地贴在污脏的玻璃上,伸起来一个小爪子,仿佛在和我打招呼。它的眼皮微微搭拉着,探出粉红色的舌头,表情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我们走进那家店,各人吃了一碗面条,小狗贪婪地望着桌上的肉骨头。我拣出一块小骨头放到它的面前,听见小阿姨问店主“这狗是你家的吧”。 她用五十块钱买下了那只狗。第一次把果冻抱在手里的时候,它轻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背上的骨头高耸着,全身都很脏,白色的毛打着结纠成一团一团。第一次洗过澡后,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脚边打呼噜,温润的热量带着一阵阵微颤从脚背传过来,我忽然十分感动,好像世界上终于有什么东西会永远属于我。 我对小阿姨说,“我真没想到你会买这只狗。” 她摇摇头,“我也没想到。”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我不再害怕她了。 我们坐在长途火车上去另外一个城市,我抱着果冻,半梦半醒里听她说话,窗外的田野树木飞一般地往后倒。她告诉我,曾经结过婚,后来离婚了,因为丈夫待她不好,喝醉了把酒瓶砸在她头上,她顺着楼梯滚下去,肚子里的孩子流产,她几乎送了命。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在这个我们刚刚离开的城市。 “其实,知道孩子没有了,我心里很开心,”她转过头来,“觉得又自由了。是不是有点奇怪?” 我说,“不奇怪啊。”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问她看什么。她说,没什么,然后告诉我,曾经很喜欢我爸爸。 我说,“我早就猜到了,否则你有什么必要来管我。”然后靠在小阿姨的肩膀上又睡着了。 昨天晚上,小阿姨在为一个家纺公司做图案设计,一时兴起拿出两根吸管,我们一同蘸了肥皂水,吹出一堆堆泡泡,无穷无尽,飞在空气里,幻化成色彩华丽的圆环,触到墙壁家具,依依不舍地破灭。小阿姨说,这个图案系列打算就用彩色圆环做主题,因为圆是最稳定的图形,用它来构筑稳定感,再用多种彩色体现变化感。小阿姨的眼睛里洋溢着神采,每次想起一个好题材,她都是这样的。 浴室里的淋浴器又坏了,滴滴答答,生锈的水管里只落下来冰凉的水,更像是窗外的雨。楼上叮叮咚咚在敲着什么东西,那个胖女人好像又在同谁吵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洗完头,擦干后,对着镜子,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落下来,已经不再有以前的光泽。医生说过,会这样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 于是,我走到客厅,对正趴在大桌子上画圆的小阿姨说,“明天,你帮我把头发剪掉吧。” 开始总是下着雨(4) 小阿姨依旧趴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画一个巨大的橙红色圆环。那种最适合海滩边遮阳伞的颜色,她大张旗鼓地将之用在室内家装的布纺上。那个牌子的东西卖得天贵,小阿姨能拿到一笔丰厚的设计费。 “怎么了?”过了很久,她抬起头,鼻子上挂着一点橙红色的颜料。她看了我一会,慢慢地放下笔,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 我就那么抱着她哭起来。她伸过手来,摸着我干枯的发梢,拍拍我的肩膀,“头发太长了,是会不好的,我年轻的时候头发比你还长,发梢常常要剪。” 她的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薰衣草香,雨后刚剪过的草坪般朴实,闻上去心里很舒服。窗外,无边的雨丝从透明的天空里飞落下来。 “你还是帮我把它剪掉吧。”过一会,我说。 “喜欢什么款式?”她问。 “随便,头发长了,洗不干净,”我回答,吸着鼻子,轻轻地对小阿姨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她对我微笑,“果冻呢?” “在房间里。”我走到房间里,果冻不在,四处找寻一番后,发现那个小东西居然趁刚才那么一点功夫蹿进了浴室,无师自通地用爪子扯下卫生纸一团团裹在身上,最后自己挣脱不了,从头到脚被包得紧紧的,只剩耳朵和鼻子眼睛露在外面,活像电影里的伤员,躺在地上“呜呜”地叫。 我把它从一堆卫生纸里解救出来,它抬着乌亮的眼睛感激地看着我,里面满是崇拜,让我由衷怀疑起“狗眼看人低”这种说法的科学性。我想,在它眼里,或许人类都是高大万能的-----即使像我这样,才会有那么简单真纯的眼神,顷刻间打动人心。 “哎呀,酸奶没了!”星期六晚上十点半,小阿姨在设计桌边尖叫起来。她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平时喜欢抽烟,有时也喝酒,正儿八经工作的时候却烟酒不沾,一罐一罐地喝酸奶,有时一晚上能喝出一堆酸奶瓶子,她说那能刺激灵感。 我说,“我去买吧。”然后穿上外套,从门口的橱柜里拿了钱,开门下楼。在一楼半的转角处,灯光暗影里站着的一个人吓了我一大跳。我退后一步,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米色的风衣,一条羊毛格子围巾疏疏地在胸前打了个结。她长得很漂亮,脸色也有些紧张,眼睛红红的。她看了看我,有些歉意地点点头,匆忙地移开眼光,往楼上去了,皮鞋底响亮地敲在台阶上。 在小区里的便利超市拿了十瓶酸奶,付钱的时候,竟然碰到了林医生。他穿着家常的衣服,和医院里白大褂大口罩的形象很不相同,是他手里一包颜色鲜艳的娇爽超长夜用卫生棉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也很快认出了我,脸上展开温和的笑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卫生棉,有点不好意思,“给我女儿的。” 我对他笑笑。 他问我,“你的……头发剪了?” 我点点头。 “你也住在这附近?” 我说,“我们刚刚搬来。” 他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又微笑地看着我,付了钱,转身走了。 林医生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身材依然挺拔,说起话来表情郑重而诚恳,让人觉得无论什么事情,有他在都会化险为夷。那天在医院里,他就是用这样的神态告诉我和小阿姨,“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发展下去,最好开始血液透析。” [待续] ========================================================= 长篇小说“温莎的树林”全部版权属于作者温莎林所有,电子邮件地址wenshalin@gmail.com作为版权依据。争取每周一到六天天上贴。谢谢跟看。 开始总是下着雨(5) “血液透析是……”小阿姨开口了。 “就是俗称的‘洗肾’,是血液净化技术的一种,根据膜平衡原理,把患者的血液通过一种有很多小孔的薄膜,医学上叫‘半渗透膜’,”林医生推推眼镜,“做透析的时候,患者的血液流过半渗透膜组成的小间隙,水、电解质和血液里的代谢产物就通过半透膜弥散到外面的透析液里……” “这样就能把我身上的血洗干净吗?”我终于问。 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我,“可以这么讲。”然后垂下眼帘。 这句话让我的心像是猛然掉进了一盆冰水,仿佛全身的血已经被抽光了。我看见自己搭在办公桌角上的一只手不听使唤地发起抖来。 “真有这么严重?”小阿姨的声音也有些变了。 “血液透析其实并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么可怕,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很多病人长期透析,只要注意饮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生活质量不会受太大影响,甚至停止血透。我们医院这方面技术可以说是全市最好的,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定期在我们这里做血透……”林医生的声调依然那么心平气和,几乎有种坐壁上观的残酷,“你不要太担心,以你女儿的情况,暂时也不一定……” “她不是我女儿,”小阿姨突然说,声音显得有些尖利,“她……是我侄女。如果-----我是她妈,大概不会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脸色发白,嘴角微微牵起,精心画过的眉毛向额心间蹙过去,眼睛不停地眨动,给她的脸带上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林医生愣住了,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以为我们是母女。 “哦,是这样,”反应过来后,他推推眼镜,有些难堪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一种微带难堪的沉默弥漫在来苏水味的空气里。过一会,小阿姨有些唐突地大声说,“你要帮帮她!”她的口气重重的,一点不像是求人,倒像在发号施令,然后转过头去,自顾自看着窗外,大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泪水,在阳光里亮亮地闪着光,如同两泓深深的湖水。 我的鼻子里一阵发酸,但却并不想哭。从生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偷偷看了一些医书,所以,林医生讲的,我并不觉得陌生。书上说,很多病人都会走到这一步。 “啊……”林医生被小阿姨的样子怔住了,过了一会,轻轻地说,“我们做医生的,当然会尽力而为。” 临走时,林医生站起身来把我们送到门口,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默默地看着我,这一回没有微笑。那是一张温和的中年男人的脸,职业性的淡漠里带着一点慈悲;为那个神情,我记住了他。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我和小阿姨坐在肯德基店里,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外面有人敲窗玻璃,是一个乞丐模样的女人,穿着污脏的棉袄,皮肤很粗糙,神色带着疲倦,背上是一个和她一样脏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哭闹着。 她曲着手指敲窗玻璃,指指我手里的饮料杯子,再指指自己背上的孩子。干裂的嘴唇上浮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拿着杯子走出去,递给她,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立刻转身递给了自己背上的孩子。小孩子把吸管直接塞进嘴里,脏脏的小脸上终于现出笑容。 “这种人是骗子。”小阿姨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生菜沙拉。 “我觉得不是,”我说,“否则她不会只要那杯喝了一半的饮料。” 春天的阳光隔着玻璃照在身上,给人吉光片羽的安宁,仿佛一切的灾难,都是上辈子或者下辈子的事,而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 开始总是下着雨(6) 回家路上,经过家电商场,小阿姨说,“进去看看。” 她一直把我领到电子琴柜台前,逼上梁山般地让我挑了一部雅马哈电子琴,说“就算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吧”。 “可我的生日还早啊。” “早点送给你,”她有些仓促地对售货员说,“小姐,这个我们要了。” “很贵的。”我瞟一眼价格。 “没关系,我上个月的外快就有这些,”她说,转过头来,明媚地对我一笑,“正好,以后我缺灵感,就听你弹琴吧。” 我说,“好。” 小阿姨一边听着“C大调奏鸣曲”一边继续设计她的圈圈叠圈圈,身上的围裙斑斑点点染着颜料,红绿交错,也像一件艺术品。我弹完一支曲子,她停下笔,从凳子上爬下来,使劲伸个懒腰,一撩头发,露出高高的,雪白的前额。她有些慵懒地把两只手背到背后,T恤衫的后背伸进去,解开扣子,再从袖管里伸手一拉,黑色蕾丝边的胸罩就像条鱼一般从她袖管里滑了出来,那瞬间的动作可以说充满了性感。 “再弹一遍吧。”她说。 这次,我刚开始,楼上就重重地传来几下脚步声,那是三楼那个胖女人的信号,表示她家要睡觉了,请我们安静。小阿姨使劲地对着天花板瞪了一眼,扁扁嘴,说“八婆”。 小阿姨的额头上有几根天然的抬头纹,眼角和脸颊的皮肤却极其光滑,一眼看上去,倒像刚刚三十出头。我想起在医院里,林医生把我当成她的女儿,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我说,“你那个动作,很像一个人。” “谁?” “张艾嘉,”我说,“有一部老电影,叫‘最想念的季节’,她演一个喜欢乱七八糟穿衣服的女人,叫刘香妹。” “那么土啊?我不要。”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但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也笑了。小阿姨打个哈欠,去冰箱里拿出一个酸奶,用勺子舀着吃,“莫扎特的曲子很好听。” 我说,“我觉得你很适合听莫扎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在想,莫扎特一生坎坷,写出的作品却华贵精致,自己身上的苦难从不侵犯笔下的作品,小阿姨也给我这种感觉,她自己很落魄,拍出的婚纱照,做出的设计却美轮美奂,但是我不太敢告诉她。 偶尔,在很深而失眠的夜里,隔着墙壁,能听见她轻轻地和人讲电话,有时微微啜泣,但我们还是在一个个城市之间辗转。刘香妹常常和她的毕宝亮擦肩而过,还是,世上并没有毕宝亮。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拉起窗帘,对面二楼那户人家的窗口亮着台灯,窗帘半开着,我甚至能看见圆圆的乳白色灯罩。台灯下,写字台上堆着厚厚一叠书,却没有人,旁边挂着一盆吊兰,叶子垂下老长一段。 我不知道那家住着谁,可是,我有点羡慕他们。 临睡前,小阿姨走到我的房间,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型瓶子。 [待续] ========================================================= 长篇小说“温莎的树林”全部版权属于作者温莎林所有,电子邮件地址wenshalin@gmail.com作为版权依据。争取每周一到六天天上贴。谢谢跟看。 开始总是下着雨(7) 那是个造型很简单的瓶子,里面盛着淡紫色的水,小阿姨探过身来,按动瓶上的喷嘴,把香水喷一些在我的枕头上,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在空中静静地弥漫开来。 她把瓶子放在我的床头,“以后这个给你用吧,薰衣草的味道能帮助睡眠。”那是她常常用的一种香水,英国产的,托人从香港带回来,名字叫做“温莎的树林”。 我问过她这个名字是不是同那个为了美人放弃江山的温莎公爵有关,她说“无非是个牌子罢了”,然后淡淡地笑一笑,“而且,我总是觉得,他不一定都是为了美人,也许本来对江山就不大感冒。” 烦人的雨季。 水珠前赴后继地扑落在玻璃窗上,我的头贴着枕头,辗转反侧地寻找一个舒服的位置,直到终于在满室薰衣草的清香里朦胧睡去。 是那种清淡的梦,和现实只隔着薄薄一线,心里又隐约知道那是个梦。沙沙的雨声渐渐淡去,换成阳光,从天空里四面八方透过学校音乐教室的彩色大玻璃窗洒落进来,带着温暖透落在斑驳的木地板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微尘随风舞动,却一点不觉得脏,反而像是充满活力。 陈朗哥哥站在钢琴边很生气地看着我,“昨天练了几遍?” “十五遍。”我轻轻地说。 “练了十五遍怎么还弹成这样?”他的眉心里蹙出三条细细的纹路,那是他很不高兴的表现。 “你知道吗,把李斯特弹成这样,是一种侮辱!” 他的脸色很严肃,我慢慢地低下了头,开始默数面前那五十二个白键和三十六个黑键,不出所料,数完一遍,他的火气慢慢消掉,开始讲解,“这首曲子的精华部分在第二段,听上去的感觉,应该是仿佛作者深藏在内心的感情经过第一段的酝酿,终于爆发,注意,在这个时候,主题才行云流水一般地高八度推进……你再来试试……” 小时候,我跟着爸爸的好朋友,学校里教音乐的陈老师学钢琴,陈朗哥哥是他的儿子。陈老师中风后,都是他教我。 陈朗哥哥从三岁开始学钢琴,八岁得了全市第一名。他的志愿是日后去维也纳学音乐,最崇拜的钢琴家是一生光彩照人的李斯特。 学校的音乐教室是栋古旧的尖顶房子,由一座从前的天主教教堂改建,讲坛边放着一架古旧的斯坦伯格钢琴,据说是当年的传教士留下来的。陈老师和陈朗哥哥都把它当宝贝“真正的老货,校长都不知道它到底值多少钱,否则早把它卖了”,如果我在那架琴上把李斯特弹得像理查德克莱德曼,他会狠狠地训我,“你这样,等于是让大家闺秀跳脱衣舞!”那口吻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很讨厌,又有些可爱。 去跟他告别时,他的眼睛红红的,“你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不说话。 “你的病不要紧吗?” “好点了。”我说。 他把自己历年的压岁钱包在一个信封里塞进我的口袋。 “去了奥地利,给我写信。”我对他说。 他点点头,很久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们离开。 那架雅马哈电子琴花了小阿姨两千多块钱,我实在不敢告诉她,其实,我心里多么想再摸一摸那架古旧的斯坦伯格钢琴。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待续] ========================================================= 长篇小说“温莎的树林”全部版权属于作者温莎林所有,电子邮件地址wenshalin@gmail.com作为版权依据。争取每周一到六天天上贴。谢谢跟看。 开始总是下着雨(8) 陈朗哥哥的爸爸据说出身音乐世家,却是学校里处事最圆滑,最擅长捞外快的老师之一,社会上开始流行学钢琴,他立刻就收了很多学生,其中好几个市领导的子女。到周末,一大早就会有辆锃亮的奥迪车停在教工宿舍楼下接他去上课,引得其他老师侧目,甚至有人在背后打小报告,但是校领导碍于他帮忙弄到了一批平价的建材,也就眼开眼闭。 陈老师总是笑嘻嘻的,光溜溜的头顶,神情很有几分像个小品演员,时不时开个玩笑。我见过他给那些孩子们上课,他们拿钢琴当玩具,他也就陪他们玩,人缘极好,但他永远不让他们碰那架斯坦伯格。 可是,他教我弹琴时却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严厉到近乎偏激。他狠狠地撕掉我偷买的“水边的阿狄丽娜”曲集,阴沉着脸训我,“理查德克莱德曼也是先弹好了德彪西的,记住,学琴没有终南捷径!”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抽出那支不晓得什么时代流传下来的钢笔,毫不留情地把那本斑斑点点的旧琴谱哗哗乱翻,开写“三十遍……二十遍”。据说他只对喜欢的学生这么霸道,被他法西斯过的学生,都考上了一流的音乐学院。 他对陈朗哥哥更凶,小时候练琴时硬币从手背上滚落下来,父亲的尺子立刻落下去。陈朗哥哥说“我几次甚至想过离家出走,但回想起来,爸爸是对的”。他脸上一副明朗而沉着的微笑。 我爸爸对他说,“雨霏身体不大好,不要太苛求了。”他竟然回答,“音乐,越是身体不好的孩子越能成器,因为人生不够完美,就会去专心追求艺术的完美。从这点上说,雨霏比陈朗条件更好。”真是变态的鼓励。 那是陈老师中风前两天,之后,陈朗哥哥接替了他的角色,在琴谱上写“三十遍……二十遍”,不过,德彪西换成了他自己钟爱的李斯特,他总是责怪我弹不好。 我想起告别时陈朗哥哥久久看着我的眼神,心里茫茫然地痛。 小阿姨问过我,“你喜欢他吗?” 我摇摇头。 她又问,“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我抬起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我说,“不知道。” 不知道他在维也纳怎么样了。电影里,那个地方很冷,有大片的雪原和茂密的松树林,有美丽的欧洲古典建筑和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他没有让他的父亲失望,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摸钢琴了。 我的意识在乱七八糟的念头里慢慢地滑回幽深的梦境,梦里飘着柔柔的薰衣草清香。 “喜欢一个人,就把最心爱的香水喷在手心,然后和他握手,你的香气会在他的手上停留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足够他爱上你了。”刚才,小阿姨告诉我。 我问她,“如果他立刻就去洗手了呢?” 她说,“那就是你们没有缘分。” 我又问,“你试过吗?” 她点点头。 “灵吗?” “灵。” “那后来呢?” 她不说话,对我微笑,“睡吧。”她把“温莎的树林”轻轻地喷在我枕边。 开始总是下着雨(9) 再醒过来,是星期天的早上,阳光从窗帘缝里洒进来,几条细细的金线落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我翻个身,棉被和身体之间形成一种近乎完美的触觉,我闭上眼睛,继续在床上赖下去。 楼上不知哪一家大清早就开始唱卡拉OK,我迷迷糊糊这点工夫,他从“给我一杯忘情水”唱到“我和你吻别,在寒冷的夜里”,再唱到“深秋的这样一个黎明,无限清醒在心里”。那个人把天王巨星的歌糟蹋一遍,显然对自己的声音十分满意。我伸手拉过枕头贴紧耳边,心里纳闷三楼的胖女人对我们斤斤计较,何以对他如此宽容。 是果冻把我彻底弄醒的。它的牙齿刚刚长齐,陡然间自我感觉良好起来,仿佛觉得已经成了一只大狗,可以胡作非为了。它拱到枕头边,毛茸茸地舔我的脸,等我忍无可忍地坐起来,它却已经调转身子,一头扎进被子,只露出一个屁股。 “果冻-----”我故作生气地对他瞪眼。 它“呜呜”地回复,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对他做个鬼脸。 小阿姨今天要出去会一个朋友,我带上钱,牵着果冻下楼,遇见住在一楼的那个女人正在关门,她穿着粉红色的毛衣,外面套着黑色的大衣,瘦小的身材显得十分臃肿,看上去怀孕很久了。她转过头来,看见我,对我和气地笑了笑,“今天天气很好。”她突然这么说。她的脸上有一些斑点,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妊娠斑吧。 “嗯,今天天气很好。”我也对她笑笑。 出门往左拐,过一个停车场,穿过一条满是洗头店的小街,往右转,沿街朝前走一段,就是一个菜场。这还是我先发现的,小阿姨以前总是去大超市买又贵又不新鲜的蔬菜水果。 果冻平时不太出门,见到街道上的人群,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东看西看。我有些费力地拉着绳子,不让它跑开太远。 一辆自行车从我身边很快骑过,车后架上捆着一个打印机纸箱,骑车的是一个男孩,在前面路口转弯的时候,他微微倾过身子,一条腿从踏板上伸下来,脚踮在地上“唰”地一声停住车,和人行道上一个老太太打招呼。他穿着米色的毛衣和深蓝色牛仔裤,在买菜的人群里很显眼,一边说话,一边微笑着伸手去抓抓头发。 他的侧脸长得很好看。 “果冻!”果冻又跃跃欲试地要往旁边蹿,我喝止它。书本网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等我抬起头,不远之外,那个男孩转过头来,东张西望,脸色有些茫然。 他的正面也很好看。 那一刻,他好像也看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立刻低下了头。 [待续] 圈进保留地的男人们 恰克飞鸟有一首老歌,叫“男と女”,里面一句歌词,看上去大约是“男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男人”的意思,比张贤亮先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认识足足提高了一倍。后来,一位不得志的香港歌手跑到台湾去把这首歌翻唱成中文,大意说男人被女人整得很难受,得到两岸三地人民一致认同,周华健大哥一举成名。 “区别文明社会和野蛮社会的一个根本标志,就是----- 对女性的态度,”老爸用两个手指夹住一个棋子,慢悠悠地在棋盘边上敲着,“你看人家欧洲人,特别讲究一个……绅士风度,男人见到女人,个个必恭必敬,要低头,要脱帽,要为女士开门,那是为什么?”他抬起手指,滑翔机一般在棋盘上巡逻一周,却又落回棋盘边去,“那不是因为男人怕女人,恰恰相反,是因为女性,”老爸语重心长地看看我,“是弱势群体,社会文明程度越高,对于弱势群体的尊重就-----” “臭男人,真是欠扁,我告诉你,你的脾气太好了,他就是被你宠成这样的,如果是我,冲上去扇他两个大耳光!”姐姐在客厅沙发上冷不丁地咆哮起来,吓得电视里的水均益神色一变,识趣地说“好,感谢您收看我们今天的‘焦点访谈’,下次再见”,一脸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姐姐的一位闺秘苦恋八年,在爱情长跑中崴了脚,男朋友弃她而去,还带着新欢在她面前招摇过市,这两天姐姐一直在开导她-----如果她那个风格也能算“开导”。 老爸轻轻地叹口气,递过来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终于把那个马落在了我这边的“车”和“炮”之间,还怕我看不懂局势,“我将你的---军。” 这两天老妈又在和他闹别扭,为了不知什么事。我调侃他怕老妈,他端出一套听上去充满了智慧的自欺欺人。以我家为例,如果说有“弱势群体”,那个弱势群体绝对不是女人,而是此刻耸着肩膀围在饭桌前下棋的两个男人。 我问老爸,老妈年轻时是不是也这么容易上火,他说“哪里,那时候她买段布做裙子都要和我商量颜色,我说不好看,她就不买”。流金岁月一去不复返,现在老爸连自己的衣服颜色都不能做主;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一天老妈突然爱上了米色,于是我一半以上的衣服都是米色的,唯一的区别是深米色或者浅米色。 女人就像美国历史上的清教徒,她们小心翼翼地坐着“五月花”号靠近美洲大陆,上岸后好颜辞色,软硬兼施,得寸进尺,虚情假意弄出个什么“感恩节”;而男人则像印第安人,空有强健体魄,脑袋一发晕,几杯酒被骗走曼哈顿岛,优山美地变成自然公园,屡战屡败,家园不保,到最后被乖乖圈进保留地开赌场过日子,后台老板多半还是白人。 骂完了闺秘的负心郎,姐姐哼着歌一摇一晃走过来,指手划脚,“飞象啊,果冻,飞象!” “都将军了,还飞什么象?”我瞪她一眼,“观棋不语你懂不懂?” “才下了一会儿就被将军,你好笨噢。”她毫不嘴软,一扭屁股进了卫生间。 过几秒钟,她在里面怪叫一声,“果冻啊,你去帮我买一包卫生棉吧!”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真的没有了吗?”我很不情愿,“你房里也没了吗?” “没了。” “衣柜里呢?” “也没了,”姐姐有些不耐烦,“你快去啊。” “我都替你买过两次了。”我坚决地表示不愿意。姐姐的月经和她的个性一样缺乏规律,想来就来;我并不介意为她跑腿,可付钱时前后左右的眼光让人很不自在,“你叫老爸去吧。” “爸,那你去跑一趟吧,我给你一个包装袋,你照着买就行。”姐姐改变方向。 老爸嘀咕一句,“我一直跟你说,要未雨绸缪……” 姐姐终于决定不和我们理论,“你们不去买,我就告诉老妈果冻马上要考试不温习功课还跟老爸下棋!”她干脆利落地威胁。 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小人好歹还会长大,女人却不会改变性别。 于是老爸拿着雨伞和钱夹灰溜溜下楼去了。过一会回来,手里多了一包鲜艳的卫生棉,他脱下外套,“外面雨很大。” 我们接着下棋,老爸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结果那一局我反败为胜。姐姐笑起来,“怎么样,果冻,多亏了我吧?” 老爸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窝,显得有些疲惫,“刚才我在超市里碰到一个病人,她也住这附近。” “什么病?” “肾衰竭。” “重吗?”姐姐问。 他点点头,“再下去,就要开始洗肾了。” 姐姐吐吐舌头,嘟起嘴,突然冲我一挤眼睛,“果冻啊,哪天老姐要是得了肾衰竭,奄奄一息,你会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反问她,“哪天我得了肾衰竭,你会怎么办?” 姐姐笑起来,“别赖皮,你先说你会怎么办?” “长幼有序,你先说。”我顶嘴。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先说!”我们围着桌子开始斗嘴。 “够了!”老爸突然闷闷地低吼一声,两手紧握着茶杯,抬头看着我们,神情突然严肃得有些可怕,“不许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老爸很少发火,他一旦发火,我们全都噤若寒蝉。 姐姐有些夸张地踮起脚回她的房间去,我整理好象棋,老爸还看着手里的茶杯发呆,像是在思索什么东西。 回到房间,打开电脑,露露在网上找我,说打算帮她表姐把结婚照做成配乐视频,放在纪念CD里附在结婚请柬中,每个宾客赠送一份。她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很得意,说找来几段音乐,和表姐一起挑了一个晚上都做不了决定。 她问,“果冻,你觉得哪段音乐好?” 露露这个人看上去有些散漫,但办事很认真。我打开她发来的音乐文件,吓了一条,她说的“几段音乐”是三十段不同的古典乐片段,编号一到三十。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认真听了几段便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之后的都随手点开,过了一会,对她说“都很好”,露露发过来一个皱眉的脸谱,“仔细听嘛!” 于是我说,“第十八段最好。”其实我根本没听,选择它是为了“十八”那个数字。 露露很高兴,“我也是觉得那段不错唉!” 我问她那是什么音乐。她说,“叫‘爱之梦’。名字也很好听。” 最美丽的相遇 “爱之梦。”我想起了那个比她的表姐矮了整整半个头,脸上好多青春痘,拥有“天下无贼”里傻根般单纯笑容的新郎官。当然人家不是民工,是一家企业的执行董事。 男方家里开公司,资产上亿,新郎是独生子。据说一结婚,女方就能得到百分之五的公司股份,将来生了儿子,再加百分之五。一切费用男方包办,给女方家长的礼是一套高档连体式别墅,度蜜月去巴厘岛。从身高,露露的表姐是“下嫁”,从家世,却是绝对的高攀了。 “我还是搞不懂,以后天天低着头跟老公讲话,脖子都会酸唉,”婚礼排练的时候,露露偷偷地对我说,“我一直以为表姐会嫁个很帅的男人。”她尖刻得天真无邪。 “我表姐以前的男朋友很fit,有点像甄子丹。”回家的出租车里,她告诉我,口气里不无失望。她的表姐长得很好,当年被选上空姐,父母坚决不同意才没去的。 露露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没有表姐漂亮,但在我看来,她比她的表姐漂亮,至少更有人间烟火气。有一回,我就这么告诉她“我觉得你比你表姐漂亮”,她抬起眼睛,使劲地盯了我一会,突然脸色变得像是很生气,“别臭我了!” 但我说的是真心话。 姐姐从我进大学那天就开始热烈煽动我追露露,我反问她,“怎么追?像大众追你那么追吗?”那阵子有个痴心男人隔三岔五戴副很酷的墨镜开着一辆大众车在我家楼下站岗,仿佛特务盯梢,我叫他“大众”。直到某一天,姐姐去敲敲他的车窗“麻烦你把车换成奔驰再来好不好?”他就此销声匿迹,我想,或许他是死心了,或许他终于明白姐姐不值得那份多愁善感。 姐姐瞪我一眼,“发动荷尔蒙自己去思考!” 每次露露来我家,我能感到爸妈欣赏的眼光;每次我去露露家,也能感到她父母抬举的目光。说来奇怪,看似水到渠成,反而觉得两个人隔得远了一点点,或者说,太近了一点点 ……唉,越说越说不清楚,你懂我意思啦。 一年五十二个周末,有五十一个半,姐姐会大睡懒觉,美其名曰“女人是睡出来的”,剩下的那半个,她心血来潮临晨爬起来赶广告方案,必然搞得鸡犬不宁。果然,一大早,她咚咚地敲门,“果冻,果冻,你上次给我买的打印机不work,快起来看看!” “现在才七点啊!”我从被窝里瞄一眼墙上的钟。 “我从四点半一直等到现在了!”言下之意,我已经很体谅你了,“快帮我看看哪,很紧急的!”我把头闷在被子里说了一句“有病”,心里诅咒她日后时来运转嫁一个又矮又丑又长痘外加穷得叮当响的男人。 半小时后,我套上老妈新织的温暖牌毛衣-----当然是米色的,穿上姐姐一个客户赠送的据说有利男性生殖健康的牛仔裤-----自从姐姐经办了他们的广告后,我就被剥夺了穿任何不利男性生殖健康的牛仔裤的权力。我把惠普五花大绑捆在后座,踩着自行车上了路,心里十分后悔几天前一时昏头,自告奋勇帮她去买了这台几合一高档打印机回来。 经过菜场时,我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穿淡紫带褐色条纹的套头毛衣,大大宽宽的圆领,看上去毛绒绒的。整个下巴埋进领子,但我还是一下认出了刘海下那双乌黑的大眼睛。 她站在人群里大睁着眼望着我,带点懵懂的表情,短发散在耳边,看上去毛毛的。她手里牵着一只狗,绒线球般立在地上,高抬着脑袋,也是一脸无辜而可爱的样子。 我看着她和那只小狗,突然觉得两者的神态有点相像,不由微笑起来。 我不明白一个女孩子的神态何以会那么像只小狗。可就那个时候,她转过身去,牵着小狗走开,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我对天发誓刚才听见有人在叫我,而且好像就是她。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老妈的感性 姐姐一旦有了工作压力就会慷慨地把麻烦转嫁给别人,弄得大家都跟着团团转,传说这种杰出的素质叫做“领导才能”。她得知打印机被留在店里修理,要隔天才能取的时候,气急败坏,“你有没有脑子,这些我今天要打印好,明天要交给客户的呀!” “你又没跟我说明天就要。” “用得着说吗?如果不紧急,我犯得着四点半爬起来吗?”[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那你去公司打印好了。” “公司那么远,一来一去两个多钟头,我还有一堆东西要看呢!”她哇哇大叫,瞬间变成一只艳丽的母夜叉,仿佛她的时间是时间,人家的时间全不是时间。天晓得她手下那些Simon啊Michael啊Steven啊都是怎么混日子的。 “你爸的打印机不行吗?”老妈值班归来,坐在饭桌前喝粥,夹起一个小笼包放进嘴里,皱起眉头,轻轻地说,“我跟你说过,点心要到菜场西隔壁台湾人开的那家去买。”那个“你”,指的是老爸。 “那家店排队的人太多了,”老爸自己端了一碗粥坐下来,“一直排到门外。” “就是因为好,才那么多人排队的嘛。”老妈嘀咕着。不知什么时候,老妈又开始和老爸说话了。 “当然不行,要用激光彩色照片打印机!”姐姐在房间里半是生气半是撒娇的口气。那是为一家纺织品公司做的全套品牌形象设计,很大一笔单,明天上午约好客户谈进程,本来资料都准备好了,昨天晚上姐姐一边骂男人一边灵光一闪,把文案修改了几句,于是都要重新打印。 姐姐玲珑有致地站在房门口,披肩的长发间系着一根宽宽的红色发带,嘟起嘴,歪起脑袋,紧皱眉头看着我们。她没戴隐形眼镜,小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色宽边镜框。那副眼镜让我想到了木鱼,他家有一台同样的激光彩色照片打印机。上回给姐姐买这台打印机,就是木鱼推荐的。 我给木鱼打电话,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说“等下我去你家取”,他说“不,我给你送,送过去吧”,这时,背景里传来“哗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掉到了地上。 我问他怎么了,他平静地说,“是我爸妈。他们星,星期五半夜回来,昨天吵了一天,今天接,接着吵,家里的东西被砸得乱七八,八糟。” “我妈怀疑我爸又有女,女,女人了,”他的声音有些悲哀,“我正好想出去转转。” 我挂上电话,告诉姐姐打印机搞定了。她眼睛一转,居然问,“你那个同学可靠吗?”这个女人! “昨天晚上值班,听小王说,小赵的老婆回来了,小王的姐姐不就是放射科的吗,据说小赵的老婆偷偷找过露露她爸,说是想回放射科……” “回放射科?”老爸愣愣地看着她,“小赵,不就在放射科吗?她……要是回了放射科,以后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多……” 老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你真是木头,她哪是想回放射科,其实是想打听小赵,” 老妈整晚没睡,却神清气爽,大概和听了一晚上八卦不无关系,“她那个什么老板,搞了半天,家里有老婆儿子的,不肯跟她结婚!” “哦……”老爸从喉咙里感谓地长叹一声。 小赵叔叔的老婆曾是医院的头号美女,有“小刘嘉玲”的绰号,医大毕业后阴差阳错进了放射科对着片子看骨头,一度引得许多青年才俊有事没事朝X光室跑。后来放射科主任小赵叔叔近水楼台先得月,结婚那天,真的把新娘一口气从一楼抱上对面四楼,传说牙科的丁医生为此大受打击,一走神把病人的磨牙当智齿拔掉了。好景不长,两年后,一个做电子生意的大款去看病,顺手把女医生给X光片一起捞走了。 “这种女人!”老妈重重地说。 “回来好啊,省得他一天到晚忘情水忘情水的没完没了。”姐姐在房间里说。 “好什么,”老妈口气里冷丝丝透着轻蔑,“妖精一样,我从来都看她不顺眼,”她叹口气,“我倒是觉得,小敏的老公死了也有半年多了,小赵和她……” 我和老爸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你们啊什么?”老妈瞪我们一眼。 “……没什么。”老爸说。 “他们在啊你太有创造力了,”姐姐笑着插嘴,“一个绿帽,一个寡妇,你就想送作堆。” “不是很好吗?小敏个性那么好……”老妈一本正经地嘀咕着,“娶她当老婆……” “算了吧。”老爸说。 老妈的脸上有种很认真的不理解。印象里,老妈总是缺少那么一点点感性,就像她会理直气壮地认为一个离异的好男人和一个不幸的好女人定然可以彼此慰籍。我觉得小赵叔叔和小敏姐姐都是很深情的人,但方式不同,对象也不同,而深情的人不会随机应变。老妈就感受不到这一点。 “且听风吟” “唉,你这副眼镜跟我的一个牌子噢,”三个小时后,在我家的饭桌上,姐姐突然大惊小怪地对着木鱼叫起来,而且坚持要他摘下眼镜给她检验一下,“是真的阿玛尼唉。”口气里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我,我,我爸给我买的,”木鱼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说这个款式比较有,有,有学生气。” “你爸干什么的?”姐姐有些好奇。 “做生意。” 姐姐立刻热情起来,夹起一个五香鸡腿放进他的碗里,“他做什么生意?” “房地产。” “哦……开公司吗?” 木鱼点点头。 “那应该需要投放广告咯?” 姐姐的一双大眼睛亮亮地转着,真势利。我对着木鱼使眼色,可他傻乎乎地只管盯着自己眼前的饭碗,一面脸红起来,“这个……”他抬头看看姐姐,很快又低下头,望着碗里的鸡腿,“这个……”憋了一会,“我不,不大清楚。” 姐姐却来劲了,“那-----你爸爸主要做什么房产?” “公,公,公……”木鱼上课时最怕老师点名提问,每次站起来都要尴尬半天,想不到来我家,歪打正着还要被姐姐盘问。他结巴半天,“公----寓房。” “美美,去把电视关小一点。”老妈给木鱼解了围。 姐姐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烫金名片,“唉,小庄,等下你回家,把这个给你爸爸,”她展开一个妩媚的笑,“我是广告公司的,我们成立于2001年,是行业里规模最大的公司之一,能承办各种设计项目,还有大型的公关活动和表演秀……”姐姐口齿流利地广告一番,顺便把几家竞争对手数臭一顿,“所以呢,以后你爸爸如果需要广告业务,跟我们合作是最好的了。”她甜蜜蜜地看着木鱼,仿佛他脸上有两百万的订单,看得他脸色越发困窘,然后说,“对了,下礼拜我们公司拍一个广告片,很多美女的唉,”她望望我,“你和果冻一起来看吧!” “美美,吃饭不要谈生意,”老爸终于忍不住了,“你看人家小庄都拘束了。” “什么呀,”姐姐咯咯地笑起来,一头直溜溜的乌发在肩头轻轻摆动,“他是听见有美女,不好意思了!” “你们家的书真多,”饭后,木鱼站在我家的连壁书架前翻了很久,“我可以借,借一本吗?” “随便拿,反正我们基本上都不看书了。”我站在窗边,拿起小水壶给吊兰浇了点水,抬起头,对面二楼门窗紧闭。我想起早上遇见的女孩,如果我没有看错,她应该就住在那百合花窗帘后面。 回过眼神来,木鱼的手上拿着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且听风吟”。那本书是姐姐的,薄薄的,插在一排村上春树的书当中。 “姐,木鱼借本你的村上春树行不行?”我扯着嗓子问。 “好啊。”姐姐隔着墙大声回答。于是木鱼带走了“且听风吟”。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那本书是姐姐的第一个男朋友送给她的,扉页上还写着“Dear GM, Happy Birthday”。 当时姐姐念大学二年级,她男朋友高她一届,他们常常站在楼下的枇杷树下谈情说爱-----那已经是老妈最宽的尺度了,为此姐姐常常闹着要住校。后来不知怎么经常吵架,一个是帅哥,一个是美女,谁都不肯让步,暑假里的一天,下很大的雷雨,那个男生站在枇杷树下叫姐姐的名字,姐姐冲下楼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平心而论,那时的姐姐,还是挺可爱的。 [待续] ========================================================= 长篇小说“温莎的树林”全部版权属于作者温莎林所有,电子邮件地址wenshalin@gmail.com作为版权依据。争取每周一到六天天上贴。谢谢跟看。 一见钟情 “小屁孩儿,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傍晚的时候,姐姐恶狠狠地说。她正在做的项目里,有一个是为手机公司做的电视广告,主题为“一见钟情”,内容无非老一套,帅哥在地铁上遇见靓女,几番磨难,修成正果抱得美人归,一个甜津津的女声在背景里阴森森地冒出来“生活中缺乏的不是美,而是发现美的眼睛,XX手机,为您保留生活中每一点美丽。” 为了世界和平,我本来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问题是,广告里有一个情节,帅哥对靓女一见倾心,偷偷在每天同车时,用XX手机的绘图功能给美女画像。 “Maggie把分寸把握得实在是太好了,又入流又醒目,”姐姐赞不绝口,认定今年花重金把那个什么Maggie从竞争对手那里挖过来是个明智之举,“简单唯美,意境不俗!” 到这里都还可以,可是她接下去居然提出要我画反映那个美女十二种不同神态的漫画,以展示那家公司超凡脱俗的手机触屏式绘图功能。她说公司里的人画了几稿,都觉得不好,“果冻啊,就照你上次给我画的漫画那样,感觉上三笔两笔却显得很可爱的那种卡通,”她一脸期待,用哄小孩一样的口气,“想想看,你的漫画以后会登在电视广告上天天播出,是不是很激动?” “姐,”我终于憋不住,“老实说吧,你们这种广告都太假了,我也坐过上百次地铁,怎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女?假定真有这样一个美女就坐在我对面,我有个手机,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给她拍张照片,一定要藏藏掖掖地画像呢?而且假定那个男的还得会画漫画,而且能够在几站地铁的时间里就把像画出来,你以为漫画是很容易画的吗?”姐姐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我继续取闹,“还有了,那样的大美女,应该是早就嫁了个有钱人住在豪华别墅里,为什么要天天挤地铁上班呢?男人呢,反过来,天天挤地铁上班,说明什么,说明他自己没车啊……”我的反感如同滔滔口水满嘴乱窜,看着姐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姐姐公司里的才女们烹饪水平齐刷刷停留在番茄炒鸡蛋,做起策划来各有千秋。她们的广告片里,男人做出各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赢得女人的芳心,看过三则就令人反胃。我可以想像得到,广告开播后,很多女孩子指着屏幕对男朋友发号施令“你看人家”;女人是比较动物,在姐姐这个年纪,她们比哪个男人更有才,在老妈那个年纪,她们比哪个男人更有财,而男人只要稍微露出一点“小赵老婆身材挺好”的意思便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为她们捉刀画漫画,还要十二种不同神情,简直是助纣为虐,危害街坊。 “小屁孩儿,你根本不懂什么叫一见钟情!”于是姐姐侮辱性地斥责我。 “我是不懂,”我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态度,“反正我就是不会画,再说我就要考试了。” 一个星期后,木鱼在学校里递给我一本书,是崭新的“且听风吟”,林少华翻译的精装本。他说,“你借给我的那本丢,丢了。”他脸上有些为难的样子。 我说,“没关系。”姐姐对一切纪念品都不怎么在意。也许是职业关系,她曾经说过,再美好的感情,假如不能促动人去掏腰包,等同空气。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对门二楼的门窗一直紧闭着,像是家里没有人。有一回我经过楼的那一面,抬头看了看,也关得严严实实。在楼下遇见了三楼陈主任的河马老婆,我问她知不知道二楼住的是谁,她眼睛往上瞟了瞟,“一个女人,三十几岁,穿得花花绿绿,不晓得做什么的,”她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老冯家总是把房子借给外地人……听说一个月两千块,就这破房子,真会赚钱啊……” “是不是……还有个小姑娘?” “哦,对,有个小姑娘,倒是长得蛮清爽的。” 我很想再问下去,不知怎么的,却再也没开口,只是看着陈太太扭着河马屁股进了门洞。 [待续] ========================================================= 长篇小说“温莎的树林”全部版权属于作者温莎林所有,电子邮件地址wenshalin@gmail.com作为版权依据。争取每周一到六天天上贴。谢谢跟看。 庄慕瑜你这个伪君子! 对面五楼方阿姨老公的桃李们真是可造之材,已经从搭5路公车进展到会坐elevator了;老妈常常踮起脚观察对面四楼,小赵叔叔好像的确有段日子没有引吭高歌,但是也并没看见他老婆在阳台上或者窗口露面,她甚至给陈主任的老婆专门打了个电话去询问有没有动静,两个人一拍即合在电话里叽咕了老半天;陈主任一如既往地被骂“窝囊废”,系着花围裙在阳台上满手泡泡地搓洗一家大小的内衣裤;小敏姐姐的预产期就在三个月外,她妈妈从广州赶来照顾她,满口广东话,看上去却高高大大,像个标准的北方老太太,常常抱怨本地的蔬菜又贵又不好吃。在密密麻麻的城市森林里,想保存个人隐私,差不多等于对着高速公路上的车流撒尿-----你以为路上没有人。 而我,每天早上拉开窗帘,跳进眼里的总是一朵朵洁白的百合花。那些花盛开着,而那扇窗始终关着。 第五天的早上,盯着那扇窗帘,我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上学的时候,在绕上大路之前,我到对面的门洞里转了一圈,203的信箱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东西,一本颜色花哨的杂志卷着,露出了一个角,我伸手去拨一拨,信箱里黑乎乎的,隐约看见靠里面,杂志上躺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英文,还贴着几张图样鲜艳的国外邮票,但是看不清到底写的是什么。 “干什么呢,小林?”小赵叔叔的大巴掌突然掉到了我的肩膀上。 “没,没,没……什么,”我猛地一惊,结巴起来,看着小赵叔叔,情急间憋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我,我在网上订了一本参考书,老也不到,我怀疑是不是寄到后面的楼来了……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事……”说着说着,我的脸不听使唤地热了起来。 “哦?”小赵叔叔居然相信了,一本正经地帮我找,还是我先说“不要紧,我该上学去了。” 我骑上车,在清晨的风里融入人流,这才放松一点,突然感到自己刚才的行径有些不可思议。 化学系大楼位置极佳,从顶楼实验室放眼望去,上有蓝天白云,中可观校园全景,往下看,正对着女生浴室,而我们的实验课,刚好挑在女生浴室开放的日子。 最后一堂实验课,几乎所有女生都早早做完实验去洗澡,剩下男生围在窗前,在刺鼻的硫酸味里盯着楼下,想象着一群女孩子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件件脱光衣服----隔着层屋顶,口水都快掉下来,偶尔会有人小声提醒“那个,那个刚出来的,是不是很像徐怀钰”,于是大家齐刷刷凑上去,嘴上说“像什么呀”,眼睛里却恨不得伸出手来。 忽然,楼下脂粉堆里,一个女孩扬起红扑扑的脸,晴天霹雳般对着我们高声叫了起来,“庄慕瑜,看什么看,你这个伪君子!”她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脸上慷慨激昂。 那一叫,楼下的女生眼光齐刷刷看过来,加上男生的目光,一同聚焦在木鱼的身上。 桃花劫 那一声嘹亮的“庄慕瑜,你这个伪君子!”让木鱼的脸像酚酞试纸遇见水分子,红了个彻彻底底。在十几张艳丽脸蛋的逼视下,男生们迟疑片刻,野狼般“嗷”地一声叫了起来,一个同学唯恐天下不乱,嬉皮笑脸地推了木鱼一把,“哥们,你对人家干什么了,人家骂你伪君子,啊?” “我没,没,没,没……”木鱼红着脸,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喉咙,那个同学更来劲了,“别狡辩了,就承认吧!” 木鱼的脸色由红变青,猛然转过身,用力一把推开那个同学,对方“哎唷”一声跌跌撞撞倒在旁边的椅子上,木鱼却只管蹬蹬蹬几大步,拎着书包就出了实验室门。 男生们又是一阵起哄。 我朝校门外的护城河边骑车过去,木鱼果然在那里。他坐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青草,靠着斑驳的树皮,凝视着污浊的河水和对岸被火烧云蚕食的天空。 “我对她真的没有过什么特别的表示。”木鱼有些无奈地说。那个女孩是化三班的,由于性格活跃而家里有钱,在系里有点小名气,据说她每次回家坐的都是父亲公司里的奔驰车。她和木鱼是在一堂“思想道德修养”课上认识的,当时木鱼上课迟到,慌慌张张坐在她旁边,还刚好被老师提问,结结巴巴当众大出洋相。 “她整整一堂课都在看,看蔡骏,等到下,下课,突然问我借笔记抄。”把笔记本还给木鱼的时候,她审问一般地打量着他,“你有女朋友吗?” “我说,没,没有,”木鱼脸上的表情无辜得可以,“然后她就……”然后那个女孩就开始追他。女追男,隔层纱,木鱼在纱的这一面很为难,躲藏唯恐不及,几次下来,那个女孩很生气,觉得木鱼欺骗了她的感情。 我笑起来,“你告诉她已经有女朋友不就好了吗?” “那时候怎么想,想,想得到。”木鱼吐出嘴里的草杆子。 那个女孩子相当骄矜,她告诉木鱼,“找我做女朋友,至少不必担心我看中你家的钱。”看来,她是觉得自己和木鱼门当户对。 “可是……我想,如果真,真,真的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在意她看中我家的钱呢?她可以既看中我家的钱,也看中我,不矛,矛,矛盾的啊,就算她先喜欢我的钱,然后喜,喜欢我……”木鱼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怎么办呢?”他问我。 “这个……顺其自然吧。”我暗暗庆幸我家没多少钱,起码没有这种桃花劫。 露露表姐的婚礼如期举行,场面热闹,气势华贵,衣香鬓影,都跟预想的一样。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接近尾声时,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拳头挥舞过来,没有打中新郎,砸在了我的脸上,几周前被木鱼临门一脚才好不久的鼻子再度受创,黏糊糊的血顺着下巴往下流。 “今天我一看见他的表情就觉得不大对,”出租车停在我家楼下,露露一面付车钱一面说,“不过,和新郎一比,实在是帅多了。” “你表姐为什么要请他来?”我又扯了一块纸巾塞进鼻子,含糊不清地问。 “她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祝福。”露露打开车门。 “如果人家不想祝福她呢?” “那就太小器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表姐不嫁给他,是对的。”她化着妆,头发挽起高高地拢在脑后,身上洋溢着芬芳的脂粉气,艳光四射地站在车边把手递给我,“快出来啊。” 女人的逻辑碰到现实,就是祸殃池鱼,倒霉的伴郎被一拳头揍得鼻子血流不止。露露以前没告诉过我,那男人非但长得像甄子丹,还是业余拳击选手。 这一天晚上,我发现,对门二楼的窗帘拉开了,我甚至可以看见里面靠墙的一架木头沙发,上面是天蓝色的沙发套。 我的鼻子突然不痛了。 陈朗哥哥的信 小敏姐姐一打开门,果冻就“呜呜”地叫着扑上来,两只爪子竖起奋力抓着我的裤脚,声音里像是受了很多委屈,神情却充满热情,圆溜溜的鼻子使劲地蹭啊蹭。最近它长胖了一些,毛也光滑了,变成一只很登样的小狗。 “它睡觉的样子最可爱了。”小敏姐姐微笑着说,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两只手有些费力地撑在腰间。这些天她帮忙照顾它,居然还真的去买了一包喜之郎来,“咱们果冻啊,可喜欢吃果冻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毛。小敏姐姐是广东人,却说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因为她嫁了一个北方男人,恋爱七年,她完全被他同化了。 小敏姐姐听说我们要出门,立刻答应替我照顾果冻,还说,“不要紧,只要让它待在另一个房间里,不要让它随便爬到床上就可以。”她很喜欢狗,以前养过一只博美犬,从很小一直养到它死,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狗,相当于百岁老人了,”她垂着眼帘,“它死的时候,我好难过好难过。养狗就是这样,你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在你眼前死掉,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句话让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我突然想,世上的狗也许都习惯在人的眼前死掉,那么,假如有一天,人在狗的眼前死去,它会不会感到很意外。如果是我的果冻,知道从此没有人照顾它了,它会不会很难受。那时候,它会是多大呢? 小敏姐姐问我,“怎么样?” 我说,“医生开了很多药。”她点点头,脸上很慈悲的表情。 前几天才知道小敏姐姐的丈夫去年出了车祸。她告诉我的时候,脸上很平静,“从前我总是担心家里的狗跑出去被车撞死,没想到……”然后看看我,“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我有孩子了,还说一定是个儿子,”她脸上带着点淡淡的微笑,“他猜对了。” “对了,对面楼里的小林,小名也叫果冻。”小敏姐姐说。 “是吗?”我抱起果冻,说,“跟姐姐再见。”它居然真的举起一个小爪子,欢天喜地像在说bye-bye,我说“我们回家”,它“呜”地一声,像在说“好”。 陈朗哥哥从维也纳写信来了,开首第一句话“希望这封信不要被退回”,我不由微笑起来,仿佛看见他眉心皱起,中间形成三道细痕。我们经常搬家,有时换了地址才通知他,信就被退回去。 陈朗哥哥是现在少见的,喜欢写信的人,他在信里说维也纳的天气,说那里古老的欧洲建筑,说他们住的宿舍原来是二战时的美军俱乐部,里面华丽考究,还有人天天换床单。这封信特别厚,夹了几张照片,他在照片上很神气地微笑。 在信的结尾,他问,“你的病怎么样了?”每次给他回信,我总是说,我好多了。 我去楼下对街的书报亭给小阿姨买最新一期的“瑞丽家居”,那是她每月必修的,过马路时想起小敏姐姐的老公,不由格外放慢了脚步。等买到杂志,转过身,对面楼口的路上停着一辆出租车,车边站着一对引人注目的男女,男孩子穿着笔挺的西装,宽宽的肩膀,背对着我,旁边的女孩子穿米黄色的套装,三月初就光着腿只穿丝袜,看上去充满了活力,正拉着男孩的手说什么,神采飞扬,两道精心描画的眉毛长长地延展开去,我听见她高声说“我表姐不嫁给他,是对的”,像是在和谁赌气,然后他们消失在大楼背后。 清澈的眼睛 屋子里弥漫着蒸氲的中药气,小阿姨伸伸鼻子,“很香啊。” “那你喝一口。”我愁眉苦脸地看着她。果冻跳到桌子上,伸出小鼻子凑到药碗边上好奇地闻闻,像是被药味呛了,“呜”地一声,也立刻近而远之了。我摸摸它,“是不是很难闻?” 它长长地“呜”一声,别开头去,仿佛说“难闻死了”。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果冻能听懂我的话,它那个小脑袋比我们想象的先进得多。 “中药就是要越苦效果越好,”她告诫我,“快点喝,否则就冷了。” 我坐在桌前,捏住鼻子,端起碗往嘴里灌了一口药,胃里仿佛生出一只手,立刻把流进去的液体用力地往外推。我捂着嘴朝洗手间冲过去,浓浓的药冲口而出涌进马桶,一股刺鼻的气味。我站在旁边,眼泪汪汪地干吐。 “真的好难喝。”我喘过气来,对小阿姨说。她轻轻地拍我的背。 “要不,以后煎药的时候,加糖……不,你不能吃糖……”她转过身,走出卫生间,对着门边墙上一张纸看了一会,“你可以吃蜂蜜,那就加蜂蜜。” 我无奈地对她笑了笑,“这么苦的药,要加多少蜂蜜啊,”然后我问她,“小阿姨,你也去医院检查一下肾脏吧。” “为什么?” “听说这种病有家族遗传,”我低下头,“我妈不就是得尿毒症死的。” “胡说八道,”小阿姨满不在意地拢了拢头发,“就算有,我和你妈一点都不像,基因肯定不一样,”她对我挤挤眼睛,“小时候你外公外婆骂我,就说我是垃圾桶里拣来的,不是他们的女儿。” “那我妈呢?” “你妈……你妈很乖。父母要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要她不和谁玩,她就不和谁玩,”小阿姨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妈真的很乖。” 我折腾了几乎一个多小时才把药勉强喝完,小阿姨把装着药渣的罐子递给我,“雨霏,你把它从阳台上扔下去,扔到路当中。” “干什么?” “给人家踩啊,药渣摆在路当中,踩的人越多,就能把你的病踩掉。”她认真地说。小阿姨这个人挺奇怪,有时候百无禁忌,有时候十分迷信,而她的迷信里,也多少带着一点游戏人生的色彩---我担保她不是真的相信别人的脚能帮我把病踩掉,只是懒得把药渣倒进垃圾袋而已。但我喜欢她那种口气。 “就这么倒下去,人家不会说吗?” “半夜三更,谁看得见啊。” 于是,我拿着药罐头站在阳台上,趁没有人的时候,把里面干巴巴的药渣倒了一半下去,然后趴在阳台上,久久地盯着楼下的路。已经快十一点,路上空空荡荡,等了半天只有一个老太太走过,却心明眼亮地绕开了那堆药渣。 “怎么不踩呢。”我抬起头,嘀咕了一句,正要把另外一半也倒下去,看见对面窗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在橙色的台灯光里,他正看着我。 两栋楼隔得不远,我甚至能看见他鼻子里塞着棉花团,脸上有点诧异的表情。下一秒钟,我意识到,他就是前些日子在菜场看见的那个骑自行车的男孩,没想到他就住在对面。 在不同的城市里搬来搬去,我已经习惯对别人的眼光视而不见。但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看人的眼光很善意,像果冻一样。 那样的眼光让我慢慢脸红起来,我看看手里的中药罐,心想,他大概看见我把药渣往楼下的路上倒了,所以才会觉得惊讶。 透明的玻璃墙 我们就那么愣愣地看了对方几秒钟,然后他冷不丁地抬起头,一动不动望向天空。他鼻子里那团棉花球,像个黑暗中的樟脑丸。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抬起头,大楼中间窄小的一片苍蓝夜幕,像城市脏污丑陋的水泥外衣上一块美丽的补丁,上面缀着星星月亮的图案,一个弯钩,几点碎钻般的亮光,没有什么特别离奇。 我把目光移回来,他却依然望着天空,而且伸出手去,放在鼻子上那个大白棉花球上。 我这才明白,搞了半天,他看着天,是在防止自己流鼻血呢。 我想起那个故事,一个人在街心流鼻血了,于是望着天空,结果满街的人都不知就里地跟着他往上看,不由觉得好笑。 就在这个时候,三楼的胖女人在楼下叫起来,“喂,谁把东西倒在路当中了?啊?”她抬起头,站在这边门楼下,对着上方大声喊着,“哎唷,好像是剩菜嘛……谁这么不讲公德心?唉,小林啊,是不是你倒的?”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进阳台的阴影里。对面阳台上的那个男孩捂着鼻子看了我一眼,然后很快低下头望着楼下,“苏阿姨,不是我倒的。”大概是鼻子的关系,他的声音沉沉的,有点闷。 “那你有没有看见是谁倒的?”胖女人还是不依不饶。 “没看见。”他继续回答。 “唉,大家都自觉一点啊!”那个女人依旧不依不饶地叫着。 这会工夫,我已经拿着中药罐子回到屋里。小阿姨在客厅嘀咕着“真是三八”,一边用力地把一堆颜料笔泡进脸盆,桌上一幅广告画已经呼之欲出。 我把药罐子里剩下的一半药渣倒进垃圾袋里,小阿姨问我干什么,我说“刚刚只倒了一半”,她有些不高兴,“你怎么搞的,这样不吉利的。” 我关上阳台的门,拉起窗帘,又看了对面一眼。二楼那家的窗户已经关上,百叶窗闭着,窗口左下方透出一团橙色的光芒。 我有些感激刚才那个男孩子,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会被苏阿姨冷嘲热讽几句,这个城市有些人的自豪感发展成了傲慢,理直气壮地认为全中国都是他们的郊区。 现在,他大概正在那团橙色的灯光下看书或者是做功课,旁边放着一叠书,还有练习本和草稿纸。爸爸死的时候,我正在念高中一年级,后来跟着小阿姨转了两个学校,终于有一天晕倒在教室里,醒过来时已经躺在病房中。医生建议我停学休养,我大哭大闹着不愿意,因为害怕一旦停学就再也回不去。 小阿姨说,“等你病好了再补,反正音乐学院对文化课要求也不是特别高。” 我没有回答,只是接着哭闹,把病床边柜子上东西全扔到地上去。 可是到现在,我好像已经不那么在意了。我觉得自己和周围世界之间草一样慢慢长出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墙那边的人依旧喜怒哀乐,我在墙这边看着,心里要明白,也许有些东西是我注定不可能拥有的。 我拿出陈朗哥哥的信,里面说今年夏天学校要组织来中国交流演出,经过这个城市。他说,“雨霏,到时候来听我弹李斯特。” 他还是为自己表现不好李斯特感到烦恼,却不知道,那是多么幸福的烦恼。 果冻vs.果冻 “那是我弟弟,他叫林国栋,国家的国,栋梁的栋,我们平时都叫他果冻,”那个男孩站在对面窗前朝这边望过来,女孩子继续对他大声叫着,“喂,他们家的狗也叫果冻,”她兴高采烈地指指我们,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你知不知道,他们家的狗也叫果冻唉!” 那个男孩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又回到女孩子脸上,看了她一会,“知道了。”他慢慢地说,像是有些不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苟延残喘的电灯突然彻底自暴自弃,整间屋子骤然跌进了黑暗。 “怎么搞的?”女孩子回过头问。 “灯泡坏了。” “换一个吧。”她自然得好像这就是她自己的家。 “没有灯泡。” 小阿姨摊摊肩膀。 她走过去看看灯座,回到阳台门前,又朝着对面大叫起来,“果冻,你从家里拿个节能灯泡过来吧!” 男孩子迟疑一下,问,“什么样的?” “跟我们家客厅壁灯一样的就可以了。” 他回答一声“噢”,转过身,很快消失在房间那一端。 “我叫林国美,住对面。”那个女孩简单介绍过自己,立刻又开始跟小阿姨甜言蜜语,“这么特别的布料,做窗帘实在太可惜了,你就没考虑过拿它做衣服吗?” “没有。” “为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小阿姨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愿意卖给我呢?”她像是很不理解。 她们继续磨牙,我穿过客厅,把门打开一半,顺手收起旁边桌子上摊着的报纸。 脚步声慢慢近了,那个叫林国栋的男孩子站在门边,穿着高领羊毛衫,黑色卡其裤子,屈着手指轻轻地敲门,手里拿着三个不同大小的灯泡。他微探着头,抿着嘴唇,黑暗中,看不大清脸上的表情。我听见他轻轻地问,“可以进来吗?” 我说,“请进。” 他说了一句“谢谢”,走进来,打量一下周围,大概是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的关系,他问,“灯在哪儿?” “那边。”他姐姐和小阿姨不约而同指向落地灯。 我搬来一把椅子,他站上去,椅子发出响亮的“咯吱”一声,他往脚下看了看,又抬起头去旋灯泡。我扶着椅子背,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们屋子里的家具几乎都是破破烂烂的。 林国栋试到第三个灯泡,屋里一下子又明亮起来。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他的眼光碰到我的,嘴角牵动一下,转过去看着他姐姐,“灯好了。” 这个时候,果冻又跑出来,精力充沛地扒着他的裤脚,又咬又舔,“呜呜”地叫着。 “果冻!”我叫了一声,抬起头来,林国栋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我们默默地看了对方一会,忍不住一同微笑了起来。他抬起脚尖,轻轻地搭在果冻的小爪子上,果冻更来劲了,用力地去抓他的运动鞋,想把鞋带解开。 我说,“你怕狗吗?” 他说,“不怕。”虽然并没有看着他,但是我能感到他的眼神明亮而温和。 “远亲不如近邻……”他姐姐还在不屈不挠地跟小阿姨讲价,“八百块,怎么样?现在八百块钱都可以买一台电脑了!” “五千块,”小阿姨平静地说,“拿钱来,我马上把它拆下来。” “五千块?”他姐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像灯泡那么大,转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林国栋,“这……你这简直,这简直是在宰人嘛!!!” “五千块,”小阿姨依然淡淡地回答,“不要就拉倒。” “什么嘛……”她俏丽的脸七扭八歪起来,“你们这是漫天要价,我弟弟还帮你们换电灯泡呢!” 发光的桔子 “我们又没请你们换,”小阿姨依然淡淡地说,但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生气,“我说过了,五千块,一分不少。” “你……”那个女孩的脸色板了起来,神态慢慢平静下来,“这么高有点过分了。” “那就算了。”小阿姨泰然地说。 “我们走吧。”女孩子仔细地看了小阿姨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看我,嘴角牵动一下,有些赌气地说。 我转头看看林国栋,他的脸色有些尴尬,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也许是姐弟的缘故,他这个动作和他姐姐非常像,但是看上去他们的个性相差很大。 林国栋和他姐姐一同出门下楼,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他们消失在楼梯那边,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难受。 我回到自己房间,过一会,我看见对面二楼客厅里有人影晃动。他们大概到家了。 “小阿姨,你为什么不肯把窗帘布卖给她?”我继续吃寡然无味的西红柿炒鸡蛋和淡出鸟来的拍黄瓜,微波炉里冒着蹄膀的香味。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坦率说,直到今天为止,我并没有觉得小阿姨很把那块布当回事。 “我为什么不卖给她?”小阿姨把菜碗端到桌上,坐下来,“我为什么不卖给她?”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两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那副样子,好像只要她喜欢的,别人就要给她。我讨厌。”她重重地说。 小阿姨告诉我,那块蓝底白色百合花的窗帘布已经跟随了她快二十年。买它的时候,她正在谈恋爱,买下这块布,是希望将来结婚的时候做一条裙子。后来等她回到北京,那个和她热恋的男人已经移情别恋。那块布压在箱子里跟着她走南闯北。 “后来你结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用它做裙子?”我问。 “我不喜欢那个男的。”她回答。 “那你为什么嫁给他?” “为了有地方住,有饭吃,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耸起眉毛,伸手拍拍我的脑袋,“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假如她真的给你五千块,你会卖吗?”我问。 小阿姨笑起来,“你以为她会当冲头吗?” 晚上,我摊开信纸,给陈朗哥哥回信。我在淡蓝色彩条格子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请保重。”那个对自己严厉到近乎苛刻的人,此刻一定在奥地利的冰天雪里拼命练琴吧。 夜深了,我拿出电子琴,轻轻地弹起那支久违的曲子-----李斯特的“爱之梦”。为这首曲子,我不知挨过陈朗哥哥多少骂,他总是说我找不到感觉。我的琴艺退步多了,但是弹起它,依然给我带来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慰籍。音乐是种慈悲的东西,对越不幸的人,它越慈悲,现在我相信这一点。 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林国栋。小名和我的果冻一样,真是有些奇特。我把腿伸过去,在趴在床脚边打呼噜的果冻身上蹭了蹭,叫它一声,它微微睁开眼皮,细微地“呜”一声,又立刻闭上眼睡了过去,下巴结结实实贴在地上。 “真懒。”我不由笑起来,抬头看看对门,林国栋窗前的台灯依然亮着,圆溜溜的橙红色,像一只会发光的桔子。 阳台上的月光 我站在阳台上,月光水样地洒下来,空气里也是水一般的清凉。我看着那团温暖的橙红色,突然,像是失去了控制,有两个字下意识地从我的唇边蹦了出来。我听见自己轻轻地叫了一声“果冻”,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耳朵。 就在那个时候,对面的窗帘拉开了,林国栋在隔开七八米的地方看着我。窗户没有关,他的手臂半撑在窗边的写字台上,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牛仔布衬衫。他家,和周围所有人家一样,窗上装着一层森严的钢条,他站在钢条后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种探监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刚才我的声音,他的眼睛显得更加清澈。 过了一会,他说,“喂。”只有一个字。声音像坐了缆车一样从那边传过来,悠悠地有些抖,却很好听。 我也说,“喂。” 他展开一个微笑,嘴角朝上翘起,南方男孩子特有那种[奇]淡定而温和的笑。那个笑在他的[书]脸上停留许久,却让我的心里某[网]个角落隐隐地莫名痛起来。有时候,我很害怕别人的善意,它让我感到一种绝望。 终于,我转过身,默默地走回了房间,关上阳台门。转身的那一刻,我依然能感到他的目光。原来,人的眼光和其它一切的光一样,是有热度的。 星期六上午,小阿姨照例一大早就出门了。最近一段时间,她常常这样,周末加班,要到了傍晚才回来,一进门就把高跟鞋扔开老远,衣服也不换,躺进沙发,像是很疲劳的样子。 我带着果冻下楼去菜场买菜,打算买一只鸡给小阿姨炖汤喝。她喜欢吃一切长翅膀的东西,据说我妈也是这样。 楼下门洞旁边,一边一个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四楼上那个喜欢唱歌的叔叔,穿着羊毛衫,灯芯绒裤子,头发乱乱的,一动不动地对着外面的车库抽烟;女的看上去有些眼熟,打扮得很艳丽,脸色却显得有些难堪,眼圈红红的,看见我走过,立刻盯着脚边的水泥地。 我想起来,是上回晚上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听小敏姐姐说,他们以前是夫妻,后来离婚了。 他们看上去十分般配,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离婚。 菜场里熙熙攘攘,果冻看到人多的地方总是异常兴奋,左冲右撞,任何一个小摊都能引起它浓厚的兴趣,一会儿工夫,白毛就脏脏的了。我有些后悔带它出来,可是看见它那么高兴,又觉得还是带它出来好。 我在卖鸡的摊子前挑了一只鸡,摊主一面大声吆喝着“正宗的走地鸡啊,一分钱一分货”,一面叫我到转弯的一个窗口去排队付钱,等我付完钱回来,他已经把鸡杀好,装在袋子里递过来,“小姑娘拿好噢!” 我正要伸手去接,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等一等,你这只鸡是死的。” 回过头,林国栋就站在我身后,盯着卖鸡的摊主。他推着自行车,手里拿着两个饭盒。 雨雪霏霏 他把饭盒捆在自行车后座上,从我手里拿过口袋,解开,“你看,鸡肉是发红的,眼睛全闭着,怎么可能是活杀的?”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卖鸡的小贩恼火地叫着,“明明就是刚才杀的!” “我刚才一直就站在对面,”林国栋指指后面的豆腐摊位,“亲眼看着你掉包的,上回你把死鸡卖给我妈,她还拉我一起来找你算账的,不记得了吗?”他的口气里带着点嘲笑。 “瞎说八道!”小贩依然信口雌黄地辩解着,表情却已经明显有些心虚,旁边一个像是老板的人趁机打圆场,给我换了一只新鲜的鸡。 我们沿着菜场边的小路一起往回走,那只不久前才命丧黄泉的鸡挂在他的自行车龙头上。 走了一会,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等我终于开口,他也几乎同时开了口,我们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我叫蔡雨霏,“雨雪霏霏。” “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在下雨吗?” “没有,”我告诉他,“因为我爸爸喜欢诗经。我妈妈也喜欢。”妈妈是爸爸的学生,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给她那个班级上语文课,讲的就是“诗经”的“小雅”。 他问我在哪里上学,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暂时不上学。”林国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 “刚才谢谢你。”我说。 “没什么,”他的口气活跃起来,“那个摊贩很不诚实,上回我妈也在那里买了一只死鸡,回家才发现,拉着我去退货。你下次要小心。” 说起他妈,我想起他那个打扮新潮美丽动人的姐姐,说,“我们没把窗帘卖给她,她是不是很生气?” “很生气,”他笑了笑,“不过她这个人,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而且,我觉得那块布你们留着做窗帘,比给她做衣服好多了。” 我看看他,他用一只手比划着说,“你们就在我家对面,那块布你们做窗帘,我天天可以看,给我姐姐做了衣服,我担保她一年最多穿三次,其余的时间都挂在衣柜里。” 在楼下道别的时候,他从车后座拿起那两个塑料饭盒,打开一个,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八个生煎包子。他说,“你拿几个去吃吧。” 生煎包子冒着香气,皮上零碎地沾着点芝麻,上面撒着亮晶晶的葱花。我看看包子,再看看他,咬咬嘴唇,摇了摇头。 “很好吃的,”他说,突然想到什么,把饭盒盖子递过来,示意我拿着,然后低下头,很快地在自己的左手衬衫袖口上擦擦手指,拿起四个包子放在我手里的盒盖上,又很快对我微笑一下,“我走了。” 我坐在饭桌前看着那四个包子,仿佛听见他在我对面说,“很好吃的。” 犹豫了好一会,我伸出手,掰下一小块带着葱花和芝麻的包子皮,慢慢送进嘴里。幸亏小阿姨不在家,否则她会立刻尖叫一声,把包子抢走。 的确很好吃啊。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世界真小 小阿姨一整天都不在,家里静悄悄的,果冻也特别听话,老实本分地躺在屋角把一只冬天用剩的旧手套翻过来咬过去,一副充满了科研精神的表情。 我拉起窗帘,尽可能地把房间打扫了一遍。从搬家到现在,还没好好地整理过,角落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东西。 我一面整理一面想起那个人在左手衬衫袖口上擦擦手,拿起四个包子放在盒盖上的表情,有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想,等他回去,饭盒少了一个盖子,怎么和家里人说呢。 等我把屋角的一大堆杂物分类完毕,把桌椅擦过一遍,再把床上和沙发上弄得整整齐齐,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拉开窗帘,站在阳台上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对面那家窗边站着一个人,不是林国栋,而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再一看,居然是林医生,他穿着藏青色的尖领羊毛衫,拿着一本书,就着窗前的光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愣住了。 上回在超市遇见他,他说也住在附近,没想到这么近。 仔细想想,这里附近是医院住宅区,他住在这儿,没什么可奇怪的。可是,他姓林,林国栋也姓林……我回想起林医生每次看着我时那种温和而慈悲的眼光。原来他们是父子!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林医生让我想起自己的病,想起不久前他在医院里诚恳地和我谈话,腮帮上有点胡茬,脸上那种冷漠而温情的,近乎矛盾的表情。当时我曾经想过,这位医生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家,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我下意识地立刻拉上了窗帘,而且把阳台门也关上了,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帘布上的百合花发呆。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落在我的脚上,细细去体会,有种痒丝丝的感觉,让人怀疑那里站着很多我看不见的天使。 过了很久很久,我心里的刺痛渐渐散去。我打开电子琴,弹了一首德彪西的“月光”。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德彪西的曲子,除了这首“月光”,它让我的心感到很平静。 小阿姨的电脑全天候开着,我打开浏览器,上到一个有关肾病的网站,还有聊天室,很多和我同病相怜的人互相交流治疗治疗方案,专家门诊和民间偏方等等。在这里大家心照不宣,如果有人很久不来了,没有人会问起。 我在聊天室里打入一个问题,“我可以活到三十岁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那行小小的淡紫色的字孤独地站在聊天室窗口,一行一行往上走,终于消失了。他们也许觉得这个问题没头没脑。 晚上,小阿姨回来,又是一脸疲倦的样子,躺在沙发上,嘴唇上隐隐留着一点唇膏的影子。我把那四个生煎包子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一会儿,里面冒出香味。 “你买的?”她望着我。 “嗯。” “这个怎么咬了一口?”她指着那个少了一小块的包子,有些警觉地问。 “给果冻吃的。”我说,走过去为她揉肩膀。 她拿过一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鼓起一块,心满意足地往沙发背靠去,突然又睁开眼睛,问我,“你猜猜,给你看病的林医生家住在哪里?” “对面二楼。”我回答。 小阿姨的脸上有些明显的失望,“你知道了?” “我今天看见他了。” “世界真小,”她叹了口气,“刚才回来,在车上碰到他。”她打个哈欠,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名片下端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去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小阿姨半闭着眼睛,对我说,“林医生说,最好还是做透析”。 我默默地点点头。 时尚风向 我买完早点回家,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檀香的味道,老妈正对着观世音菩萨上香。根据经验,昨晚她的班上,又有病人死了。 老爸老妈都是学医的,有些地方却十分迷信。这仿佛显得矛盾,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老爸说过,头一次看着病人在手术台上死去,还是实习医生的他第一反应是“打开手术室的门喊救命”,随后才意识到那个想法多么愚蠢。老爸说,“医生其实是一个让人感到很无力的行业。” 于是,每回有病人死去,他们都会为那个亡灵上香超度。 “葡萄胎,夜总会里做服务员的,才二十二岁,已经第三次怀孕了,前两次都刮掉,这次到八个多月,一回产检也没做过……”老妈言简意赅地感謂着,“竟然说是为了省钱,打开肚子全都是血,剖宫都来不及了。” “这样的女人,让人看了替她不值,”她摇摇头,“到她死,我都没看见那个男人,是一群小姐妹送她来的,个个打扮得像鸡,看上去就……” “你最近夜班怎么这么多?”老爸问。 “小于的老婆怀孕了,让他在家多陪陪她。” “那你用不着总是自己顶班嘛。”老爸嘀咕着。 “不是才结婚吗?”姐姐在屋里问。 “结婚半年了。”老妈的口气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小于医生是老妈的弟子,妇产科里年轻英俊的洪常青,有段时间老妈每个周末都叫他来吃饭,很有拉他做东窗坦腹的意思,他也很积极,直到姐姐在饭桌上问“你们妇产科男医生是不是都能一下就找到女人的G点?”我看着小于医生的脸从额头红到耳根,后来他就来得少了,不再想入非非,听天由命娶了个温良贤淑的护士。 老妈吃着我排了半个多小时队买来的,菜场西隔壁台湾人开的那家点心店里的生煎包子,对着姐姐皱起眉头,“美美,怎么又穿着你弟弟的衣服?” “这是现在的潮流啊!”姐姐站在饭桌边摆个pose,“是不是很Garçon?”她得意洋洋。我的法兰绒衬衫穿在姐姐身上像个大大的布口袋,她细细的脖子在那个布口袋上出淤泥而不染地矗立着,腰上不伦不类系着老爸的皮带– 为此她还专门去另外打了几个孔,谢天谢地,牛仔裤是姐姐自己的。 “什么?”老妈没听明白。 “就是neutre啦,”姐姐坐下来,“女人做男装化打扮,男人做女性化打扮,现在世界上最新时尚潮流。”自从大学毕业生普遍拥有六级英语证书后,姐姐就认定只有半生不熟的法语才能表达她那超凡脱俗的品位。 “现在流行女人穿男人的衣服?”我和老爸都有些狐疑。 姐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会……流行多久啊?”老爸问。自从姐姐开始大刀阔斧地Garçon后,我和老爸的衣服遭受了一次又一次洗劫,凡是她看得上眼的,统统拿去扮靓一番之后弄得香喷喷团成一堆扔回来。不仅如此,她还热心地给我们买衣服,结果多半是穿到她自己身上,弄得香喷喷地团成一堆扔过来。我们都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还我们清静。 “mode很难讲的。” “姐啊,我的鞋垫坏了,你能不能帮忙拆个胸罩下来给我用用?”姐姐听出我的讽刺,一扬眉毛,毫不客气地还礼,“没问题,不过做鞋垫实在太浪费了,不如你拿去卷起来塞在内裤里招摇过市吧,回头率肯定高!” 女人心海底针 “越说越不像话了,”老妈的眉毛拧了起来,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根据经验,她生气了,“美美,你在公司里也这么说话的吗?” “是果冻先惹我的!”姐姐指着我,“他说要我拆个胸罩下来给他当鞋垫。”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老妈的脸色隐隐沉了下来,“讲话要有分寸。” “我没说什么啊?” “再顶嘴。”老妈的声音并没有提高,里面却骤然多了一份泰山压顶般的威仪,姐姐看看她的脸色,像西游记里作威作福的妖魔鬼怪看见了从天而降的观音娘娘,规矩起来,静静地坐在桌前喝粥,神色里有些委屈。说来奇怪,姐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老妈生气。其实老妈也并不是个随便发脾气的人,今天突然掉下脸来,也许是昨晚那个死去的病人,也许是想起了被姐姐从手指缝里溜走的乘龙快婿,也许是想起别人家二十四岁的女儿早已嫁人生子,也许纯粹就是那传说中的更年期。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捞不到,让人着急,捞到了呢,刺你满手血,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饭桌上有些尴尬。老爸看着两个女人大鱼吃小鱼,脸上泛起唐僧般的慈祥,有些不忍,“国栋,那个……你姐姐广告里的漫画,画了没有?” “画好了。”我看看姐姐,她乌溜溜的眼珠正吊在眼梢瞪着我,看见我,立刻转了回去。十二种表情的美少女漫画,我到底还是答应了,因为姐姐承诺把她那只韩国带回来的FPS手枪造型无线鼠标送给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为五斗米折腰---少说也得六斗。 我把漫画递给姐姐,她一张张翻着,边翻边轻轻念着“欣喜”,“讶异”,“心烦”,“喜悦”,“唉,果冻,欣喜和喜悦有什么不一样?” “你自己看啊,表情是不一样的,”我指着画稿同她解释,“欣喜,是这样,眉毛稍微有些上扬,眼睛睁得半圆,说明她还不是很确定……你看这个,喜悦,眼睛都弯了,眉毛平滑,整张脸的线条显得很柔顺,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和肯定,这张可以出现得早一点,这张呢,放在最后……” 姐姐叹了口气,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后脑勺,“果冻啊,毕业后来我们公司吧。”书本网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我不要,”我干净利落地回答,“在家受你压迫还不够吗?” “小屁孩儿,”她的手指曲成直角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个毛栗子,“你以为进我们公司很容易吗?”她一抬头看见对面蓝地百合花的窗帘,撇撇嘴,“呸”地一声。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姐姐奔过去接,高声地和对方聊起天来,咯咯直笑,过一会,叫我“果冻,是木鱼!”现在每次木鱼打电话来,姐姐都会和他聊天,我看得出她是故意逗他结巴,好像觉得这样很娱乐。 我和木鱼一同坐在他那张古董大床上看不知第几遍的“教父”。有时候我觉得朋友是种缘分,能做好朋友的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从内心深处觉得对方值得做朋友,缘分从那个时刻开始。对于我和木鱼,就是头一次一起看“教父”的时候。“教父”电影系列三集十几个小时,我们最喜欢的竟然是同一个场面,第二集里Robert Di Nero在高昂威扬的集会音乐声中单枪匹马杀死当地的恶霸,冷静地把手枪拆开扔进人家的烟囱,回到自己家门口,坐在台阶上,握着儿子的小手温情地说“Michael,爸爸很爱你”。 木鱼盘着腿,屋子里也点着香。 我说,“拜脱,我老妈在家里烧香,到了这儿你也烧香。” “这是薰香。”他郑重地纠正我。 喜欢的女孩 “这种香是蒙,蒙古香,传说是八百多年忽,忽,忽必烈手下一个王公发明的,蒙古人每次出兵打仗都会点,点上这种香,如果风能把香气吹,吹散,就是凶兆,如果风不能吹散,就是吉,吉,吉兆。” “真的吗?”我转头看着卷云案头那一支咖啡色的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谁知道呢,”木鱼淡淡地说,“不过我喜,喜欢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有历史感。” 木鱼很喜欢研究历史,我猜这份爱好遗传自他的老爸。花二十万买一张明朝的古董大床回家,打穿一面的木板重新加固,装上平面彩电让儿子坐在床上看,虽然有些让人不是滋味,不失为一种风雅。 他的老爸老妈在家冷战了两个星期,最终老爸撤军,一声不响登上了去温哥华的班机,老妈反应过来后立刻坐下班飞机跟过去。 “我不理解,我老爸既然在温哥华有,有,有二奶,房子也买了,她干嘛还要自己跑过去找堵?”木鱼这么评论自己的母亲,语气里有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每次我爸有女人,她都是这样。”现在他妈不再提澳大利亚,而是使劲敦促他去加拿大,“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可以收,收,收住老爸的心。真没意思。”他嘀咕着。 那个喜欢他的三班女孩,几乎天天给他打电话,直到木鱼无奈地换掉号码。 “我不讨厌她,可是也不喜欢她。”木鱼说,顺手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梁老师,今天我病,病,病了,下星期再上课吧。唉,谢,谢谢你。”那是他老妈为他请的英文口语老师,以讲一口纯正的美国亚特兰大口音英语出名。 “你喜欢哪个类型的女孩子?”我问。 木鱼沉吟一会,“不知道,不过,我,我,我肯定,我不喜欢她。”他肯定地说,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起来,清秀的脸显得有些严肃。 “她太可怜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姐姐借你家拍广告,给多少场地费?”那是姐姐公司的一支新广告,推广某个牌子的高级巧克力,一个情节是男主人公把光辉四射的水晶灯上挂满了巧克力,向女主人公求婚。广告计划愚人节期间投放,主题是“爱情是属于傻瓜的”,姐姐一听说木鱼住别墅区家里有水晶吊灯旋转楼梯,立刻提出借他的家拍这个光辉四射的场面。 “没说。” “那她八成会赖账。”我警告他。 “我无所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电影正演到Michael坐在水边的豪宅里,隔着玻璃窗看着Freddo在小船上被人从脑后一枪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真过分,Freddo是他的亲,亲哥哥啊。”木鱼皱起眉头。 “我姐姐看到这个场面,还说Michael干得好。”我说。 木鱼看看我,不再说话,过一会,他问,“果冻,你喜欢哪,哪,哪一类的女孩子?” 漫画不会说谎 我想了一会儿,“这个……我,我也不知道。”和木鱼说话久了,不知怎么的,我也有些结巴起来。 姐姐曾经问过我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回答说“不像你那样就好”,把她气得够呛。 “教父”第二集就在这时候结束,我和木鱼一起瞪着电视屏幕上一行行蚯蚓般向上蠕动的演职员名单表。我突然想起早上那个叫蔡雨霏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人群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大大的毛衣,圆圆的大领子几乎遮住下巴,手里牵着一只和她一样带着懵懂神情的小白狗。 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设防的表情,而她自己却是那么柔弱,像一棵风里面的小草,让人觉得又可爱又有些可笑。 回到家里,我坐在窗前做英语四级的模拟试题,无论做到哪个题型,总是忍不住抬头往窗子那边张望一下。 对面的百合窗帘半掩着,却看不清楚里面。 我马马虎虎地把最后一段阅读选择题做完,不知道的问题统统选C,翻到考卷背面,拿起一支铅笔勾画起来。 如果你学过漫画,就会知道那是一门很奇妙的艺术,它的基础看上去简单,却千变万化,细细的线条拼在一起,脱掉现实的拘束,揉进想象的空间,万涓成水归流成河般融成一个形象,比起一般意义的画画,更像心灵的倾诉。我喜欢几米的漫画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画里那些沉静的颜色和线条,会使心渐渐柔软下来,仔细聆听,仿佛有冰川崩裂,里面细细的流水声,让人有种不可救药的感动。漫画里的喜怒哀乐是单纯的,不会说谎。 慢慢地,我的笔下出现了一个挺秀的鼻子,弯弯的嘴角,笔往上勾,眼睛,睫毛,几根发丝,短头发毛毛地散在耳轮边。慢慢地,一张女孩子的脸浮然纸上,有一种很简单纯洁的感觉。 “果冻,你喜欢哪,哪,哪一类的女孩子?”木鱼的话在我脑海某个角落里倏然闪过。 我依然说不好我喜欢哪一类的女孩子,可是我有种让自己不安的感觉---我开始牵挂对面二楼的那个女孩,虽然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给她的四个包子,不知道她吃了没有? 说来奇怪,早上分别的时候,我很自然地分了四个包子给她,就像对她楼下的小敏姐姐。可是现在,我对小敏姐姐还是一样,对她却不一样了。我很想找个借口去看看她,比如把饭盒盖子要回来,可是又怎么也下不了决心。 我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喝了一大杯水,又到厕所里在马桶上一无所成地坐了一会,在镜子前弄弄头发,回到房间里拿过宫崎骏乱翻着,过一会偷偷去窗口看一眼,半个下午就在这种莫须有的惶惑里度过。 “果冻啊,你这个头发是怎么搞的,”姐姐还要雪上加霜,晚饭时她突然看我的头发不顺眼,“你的脸型偏圆,不适合这个发型,其实我说你还不如去剃平头,像安妮宝贝书里写的男生,平头,棉布衬衫,木头扣子,一定很in!”她信誓旦旦。 平时我大概会反唇相讥,起码置之不理,可是今天我很谦虚地问,“真的吗?”姐姐的品味好过她的性格。 “当然,”她来劲了,不由分说,“我明天带你去理发!” 理发师傅在我头顶上秋风扫落叶般折腾一遍,姐姐在一边大声称赞“就是这个感觉唉”,我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实在有些将信将疑。 下午,我站在对面楼203的门口按动了门铃。蔡雨霏打开门的时候,我说,“我想给你的狗画张漫画,可以吗?” 狗狗的漫画像 蔡雨霏的眼光落在我脸上的时候,两个肩膀微微向上一耸,仿佛一时没有认出我。她的表情有些困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给……我的狗画漫画?” 她的话刚说完,那只小白狗“呜”地一声蹿了过来,竖起两个爪子扒在我的裤腿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地露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两颗乌溜溜的黑眼珠,一身绒毛蓬松着。那个样子憨厚可爱到了极点。 她俯下身摸了摸小狗,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它认识你哦。” “好啊,进来吧,”她的表情恢复了自然,“果冻,让开!”她轻声喝斥着,随后看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它。” “我知道。”我说。 “你们家人真的都叫你果冻吗?”她轻轻地问。 “亲戚朋友都这么叫,”我说,“你也可以这么叫。” 她认真地看看我,慢慢地展开一个笑容,“那我就叫它小果冻,叫你大果冻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 她请我坐在沙发上,端过来一杯水,里面泡着几片小小的金桔,隔着水,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喝一口,水里有淡淡的清香。 上回来换灯泡,只是匆匆一瞥,现在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家的装饰相当朴素,淡绿色的墙面上留着经年历久的水渍,紫红的挂镜线斑斑驳驳,家具也很简单,唯一亮眼的是这家木头沙发,铺着天蓝色的封套。我注意到沙发边的茶几上放着一捆中药,这才意识到空气里的确有股药味。 可能是在自己家的缘故,蔡雨霏显得轻松很多。她把小果冻抱起来,问我,“要给它洗个澡吗?” “不要。”我从衬衫口袋里拿出铅笔,把画板放在膝盖上。 “把它放在这儿,可以吗?”她试图把小狗放在沙发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可是小狗好像很不喜欢那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几次都溜下来,坚持要偎在她的脚边。 “就这样吧。”我说。 “可是这样一会儿它就要睡着了。”她说。 “没关系,我画的是漫画。” 小果冻果然一会儿就困了,静悄悄地蜷在她的脚边打盹,但是一有什么动静,立刻会睁开一双乌黑的小眼珠,看看没事,又闭上眼继续睡觉,微微打着呼噜。 刚才的拘谨已经消失,铅笔慢慢地在纸上滑动,我似乎能感到那些细小的碎墨沿着轨迹翩然掉落,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蔡雨霏静静地坐在沙发那一头看着我。我并没有抬头,却知道她正看着我。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 快完稿时,她问,“你很喜欢画画?” 我点点头。 她轻轻地微笑着。 我问她,“那照片上是你吗?”从一坐下,我就注意到茶几顶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张三人合影,中间一个穿着白色泡泡纱裙子的女孩,看上去才十三四岁,垂着两个辫子微笑着,额前铺着浓密的刘海,她左边是一个中年男人,右边是一个穿着西服的少年,看上去神采飞扬,他的手搭在女孩子的肩膀上,两个人的神情里有种亲密无间的默契。 “是我。”她说。 “旁边的呢?” “那是我爸爸。” “另外一个,是你哥哥吗?” “不是,”她平静地说,“是我爸爸一个好朋友的儿子,我和他一起学钢琴。” “他现在呢?” “在奥地利学音乐,”她回答,“他叫陈朗,钢琴弹得非常好,那次他去省里表演,弹的是李斯特第二协奏曲。”说话时,她的眼睛里透出一种神采。 我想起不久前在她家信箱里偷看到的那封来自国外的信,手里的铅笔微微一抖,小狗的尾巴梢不听使唤地打了一个弯。 黄昏将至 但也许是下午时光的静谧安详,蔡雨霏继续往下讲,断断续续地,她的声音轻轻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像是沉浸到了回忆的片段中去。慢慢地,她脸上全没有了前几回见面的约束,换上种单纯明朗的表情。她的发梢微微有些枯黄,衬托得脸色格外苍白,夕阳在发间滚上了一层细细的金边,从我这个角度看上去,几乎有点像个洋娃娃。 “那架斯坦伯格钢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卖掉。”她最后这么说,喃喃地。 “你爸爸还在那个学校吗?”我问。 她摇摇头。 “那他……” “他死了。” “怎么会?” “车祸。”她温和地回答,那一刻,突然如梦初醒般看看我,脸色慢慢黯然下去,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黄昏将至,窗外楼下两个路过的老太太相见甚欢,寒暄过后,翻来覆去地抱怨物价飞涨土豆居然卖到两块一斤买个蹄膀花了四十块钱,大概两人耳朵都不灵了,声音大得离谱,飘上楼来,有种忧喜掺半的市井气,仿佛她们的世界里,醋溜土豆是天,红烧蹄膀是地。 “你一直跟着你妈妈?”我忍不住问。 “不是我妈妈,是我小阿姨,”她回答,“就是我妈妈最小的一个妹妹。” “那……你妈妈?” “她也死了,”她沉默了很久,“我很小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这样追问她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一种残酷的事情。但她的样子,却好像我问什么,她都会回答。我心里有个角落里像给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把纸上小狗的尾巴修改好,向上勾了一个圈,递给她,“画好了。” 她接过去看了看,笑起来,“好可爱啊,”她把画纸在小狗面前晃了晃,“果冻,你看,这是谁啊?这是谁?啊?”她像逗小孩一样逗着小狗,小狗呜呜地叫,半直起身伸出爪子要抓,她把画纸递还给我,“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 “随便画着玩的。” 走出她家门的时候,蔡雨霏叫住我,转身去厨房拿了样东西回来“谢谢你”,我低头一看,那是昨天我给她的饭盒盖子。 “好吃吗?”我问。 “很好吃,”她的眼睛里带着感谢的神情,沉默一下,又说,“对了,上次谢谢你,没有说出……地上的东西是我倒的,”她垂下眼帘,“我也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对她笑笑,“我家住对面,”随后意识到她早就知道了,“有事情尽管找我。” 她点点头,站在门口看着我下楼。在楼梯转角处,我回头看看,她依然站在那里,伸起一只手在胸口轻轻挥了挥,脸上带着微笑。 走到一楼信箱边,我忍不住朝203的那个盒子里瞄了一眼,黑洞洞当中又躺着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我在信箱前愣了一会,转身继续往外走。 “果冻你到哪里去了?”姐姐一开门就嚷起来,“人家露露来了半天了!”她觉得我剪了这个看上去很贫瘠的头真的很“林”,专门打电话把露露叫来一同观赏,“怎么样?” “嗯……还好啦。”露露仔细看看,很有分寸地回答,眼角给我一个狡猾的表情,我猜她心里觉得这个花了七十快钱的头有点“瓜”,姐姐和露露之间,还是露露比较可以理喻。 “什么叫还好啦?”姐姐有些不满。 “唉,美美姐,你不是说新买一支植村秀的睫毛夹的吗?”露露显然对我的头发不感兴趣,“给我看看嘛。” 你...有兄弟姐妹吗? 她们把我的头晾在一边,挤在沙发上精力十足地探讨起不同品牌的睫毛夹,姐姐装神弄鬼地拿出她的“植村秀”,露露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兴致勃勃地听任她在眼睛上操作,一边问着“好了没有”,姐姐有些不耐烦“化妆本身就是一种体验,怎么能光追求结果,你们年轻女孩子就是不懂这个”,听上去仿佛她已经七老八老,一面又羡慕露露的皮肤“细得毛孔都看不见”,两人在沙发上格格笑成一堆,屋子里空调开得暖暖的,她们都穿着颜色鲜丽的圆领T恤,五官精致,乌黑的披肩发,看上去很有青春活力。和她们比起来,蔡雨霏毛毛的短发,苍白的脸颊和常常带着一丝仓皇的神情里,有种很不同的东西。 “感觉不一样吧?”姐姐问。 “真的不一样唉。”露露有些惊喜地回答。 画画时我问过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她说是蓝色,然后指指窗帘“比那个颜色稍微淡一点,像天空的颜色”。这个城市的天空,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是一种粘唧唧的灰蓝。我有些怀疑,她说的是欧洲的天空,比如-----奥地利,那里的天空蓝到透明。 她提起钢琴和那个在奥地利的男孩子,脸上有种很开心的表情。今天下午了解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却出乎意料。 “唉,你这个项链哪里买的?”姐姐叫起来。 “这个啊?”露露指着自己胸前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是我表姐蜜月旅行带回来的。三色金的玫瑰花,很不错吧?” “她已经回来了?去的是……塞班岛?” “巴厘岛。” “你姐夫不是身家上亿吗?度蜜月,干嘛不来个环游欧洲什么的?”姐姐不动声色地问,但是口气里隐隐透着一股酸味。 去年舅妈做媒给姐姐介绍了一个类似的二世祖,长得一表人才,家境也好,在五个大城市拥有连锁的,高端的,生意兴隆的,年入千万的---殡葬服务馆,待人彬彬有礼,第一次上门就殷切贴心地建议免费让已故的爷爷奶奶的骨灰盒入住他们新建的环保型豪华陵园方便后代瞻仰,让我们很怀疑如果真的成了亲家,是否会给我家一人送块墓地。舅妈说了句经典的话“这年头,赚死人的钱比赚活人的钱可靠”,老爸老妈虽然觉得不十分理想,倒并不介意,姐姐也的确心动了几天,但最终还是作罢,因为那个男人一只眼睛比另一只小一点,她害怕日后生出的孩子也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半年后人家结婚,娶了一个车模,度蜜月就是去环游欧洲。听到消息,姐姐有些不是滋味,反而老爸说了句经典的话“算了,你要真想嫁给他,就不会嫌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反而会觉得男人两只眼睛如果长得一样大,那才叫芸芸众生,缺乏特色”。 这个典故露露并不知道,但她的回答让姐姐的心理平衡得像标准杠杆,“什么环游欧洲啊,我表姐都快烦死了,她蜜月里怀孕了,可公公婆婆竟然疑神疑鬼,提出等孩子出生后要做亲子鉴定。我表姐真的不是奉子成婚,可他们好像就是不相信结婚后马上能怀上,实在欺人太甚!”露露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泄漏了机密,有些尴尬地叮嘱,“你们不要往外说噢。” “这样啊……唉,仔细想想,你表姐嫁给独生子,生下的孩子以后要继承那么多家产,公婆谨慎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姐姐果然很爽,顺便落尽下石,“一结婚就要孩子,自己就没时间享受生活了,就算有保姆,总不见得什么事情都推给外人吧。” 一个星期后,姐姐用一模一样的神情站在木鱼家里的大理石门厅,仰头望着盘旋而上的楼梯,问他,“你……有兄弟姐妹吗?” 木鱼十九岁 那个“爱情是属于傻瓜的”广告片段刚刚拍完,在几个大号灯箱的烘烤下,木鱼家的门厅光彩四射,颇有几分电影里富豪之家的气派。 一身晚装的女主角在镜头前仰望着挂满了球形豪华巧克力,晶莹闪烁的水晶吊灯,脸上是介于捡了钱包和见了鬼之间的神情,若干个特写之后,她噙着眼泪对男主角说“你这个傻瓜”,两人深情相拥,然后那个打扮得更像黑帮大佬的导演张开大嘴终于没有喊“NG”而是吆喝了一声“OK”,工作人员如闻仙乐,嘻嘻哈哈地准备收工。男女主角立刻分开两边,不理不睬,原因是早先对戏的时候,女主演套出来那个男的片酬居然是她的三倍。她找姐姐发难,姐姐干脆地说“没办法,现在市价帅哥就是比美女值钱三倍,你不拍,我立刻打电话叫候补的来”,气得女主角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正在清场,我和木鱼站在梯子上把水晶吊灯上用透明胶粘上去的巧克力剥下来,一把把扔给下面的工作人员,几个做临工的女大学生哄抢着。 “留几颗给我们噢!”姐姐笑着对她们说,然后抬起头问木鱼有没有兄弟姐妹。她又是一身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头发高高盘起,问话时下巴上翘着,划出一个好看的角度。 “我?”木鱼低头看看,像是不大确定姐姐是在问他。 “对啊,你!” “我……我没,没有,我是独,独生子女。”他停下手,对着下面轻轻地回答。 “哇,那将来谁嫁给你不要太合算噢!”姐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家里有钱,父母又不住在一起,这么大的房子,样样都有,完全衣食无忧嘛,”木鱼的脸又像酚酞见水般红了起来,但是姐姐没有看见,转头对着那几个大学女生笑起来,“唉,你们不要本末倒置,还抢什么巧克力啊,这儿摆着一只现成的小金龟,钓到他,少奋斗二十年!” 几个女孩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到木鱼身上,他的脸更红了,嘴唇动动,表情有些尴尬,额头上挂着几滴汗。 那几个女孩子并不害羞,你推我搡笑成一团,其中有一个问,“他多大了?” “十九岁,”姐姐高声回答,“和我弟弟一样大。” “小娟同他好像很般配哦!”一个女孩叫起来,被另一个女孩子捶了一拳,“胡说八道,我比他大三岁呢!”她们哄笑起来。 “女大三,抱金砖啊!”姐姐肆无忌惮。 太可恶了。我在心底里诅咒姐姐。可怜的木鱼,他平时最怕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下成为众人的焦点,何况以这种方式,简直就是他妈的吃豆腐糟蹋良家淑男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姐姐格格笑着,十分开心,一副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样子。 十分钟后,她傻眼了。木鱼从梯子上跳下来时,踩空一步,摔了下来,痛苦万状地捂着脚踝躺倒在地,毫不口吃地大声惨叫着。 姐姐二十四 我和姐姐一同站在医院的急诊室,木鱼躺在一张临时病床上,脚抬得高高的,脚踝上压着冰袋,紧咬着嘴唇,额头上一粒粒的汗珠,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他的眼睛里也泪水盈盈,时而轻轻地“哼”几声。 “你疼不疼?”姐姐问。 木鱼咬着嘴唇,看看我们,扭曲的脸上把嘴唇挤出一个S型,初一看像是在哭,仔细一看有点像在微笑,再一看,还是像在哭。 “疼得好些了吗?”姐姐怜香惜玉地问,“比刚才好些了吧?” “他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还问!”我不耐烦了。如果不是她要拍什么“爱情是属于傻瓜的”,还当众拿木鱼开心,也许根本不会出这种事。 “搞不好是骨折。”酷似黑帮大佬的导演很酷地说。一会儿功夫,木鱼的脚踝高高肿起,看上去像半个石榴。 、奇、“怎么搞的,”姐姐冲到窗口对护士发起火来,“我们有骨折病人,医生怎么还不来?” 、书、那个护士不阴不阳地回答,“今天好几起车祸,医生都忙着呢。你们再稍微等一会吧。” 、网、“喂,你新来的吧你?!”姐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好在这时候周医生来了,周医生是姐姐的干妈,有三个儿子,一度软硬兼施想要姐姐做他家的童养媳。X光片显示木鱼果然是粉碎性骨折,需要先住院吊水,等消肿之後动手术。 “为什么要动手术呢?”姐姐叫起来,“我小时候骨折,不就是敷了点药嘛。” “你那是程度很轻的,这个相当严重。”周医生慈祥地说。 “会残废吗?”她问。 “那应该还不至于。” 我们把木鱼送进病房,姐姐很久一言不出,突然生起气来,看着我和木鱼,“我不是说叫你们小心点的吗?”她的口气里一股火药味。 我和木鱼面面相觑,我正要顶她两句,木鱼开口了,“对,对不起。”他躺在床上,头上还有汗珠,表情比刚才平静了一些。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姐姐居然不依不饶,“唉,小庄,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现在这样子我也感到很遗憾,但是你的医药费呢,还有……假如有什么后果,我是说假如,我们公司是不可能负担的,因为你不是我们的员工,OK? 如果你父母回来,这点麻烦你跟他们解释清楚,OK?不过,我们会按照惯例付清场地租借费,五百块一天,我们借了一天半,算两天,一千块。OK?” 木鱼看了她一会,淡淡地回答,“OK。”过一会,突然问,“你,你多大了?” 姐姐转过头看看我,然后意识到木鱼是问她,愣了一下,破天荒老实回答了年龄问题,“二十四。” 木鱼点点头,说,“你很了,了不起。”他的嘴唇翘起,抿出一个有些俏皮的微笑,看上去很卡通。 我和姐姐沿着医院的门厅往外走,她照例一边走一边听电话,经过急诊室的走廊,我看见一个女人扶着一张病床在大声地和护士说什么,再仔细一看,那是蔡雨霏的小阿姨。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小林,赶快去叫你爸爸来!”那个女人看见我,像溺水的人拉到一根救命稻草,“我们家雨霏肾衰竭,她又昏倒了!” 那句话像一根冷冷的针扎进我的耳膜,变成一股灼热的液体流遍全身,在我真正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飞快地爬上住院部的四层楼梯,从病房里把老爸给拉了出来。【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爸,你跟我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推他。 他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金红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半梦半醒中,阳光像是给周围的一切镀上了一层亮边。我一时间分不清那是朝阳还是夕阳,而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醒了,总算醒了!”小阿姨激动的声音传来,然后我看见了她的脸。小阿姨的眼睛里面布着血丝,声音有些嘶哑,显得很憔悴,“谢天谢地!你已经昏迷一天了。小林,你看,她醒过来了!”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又无力地闭上了。 “昨天你突然就昏了过去,差点把我吓死。”小阿姨说,然后喂我喝水。 我看看她,使劲地想微笑一下,可是整张脸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动也动不了。然后我看见了林国栋的脸,在夕阳里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是从一张画片上剪下来的,脱开了周围的一切扑面而来。看见他的那一刻,我有种高兴到想哭的感觉,仿佛终于确定我还好好活着。 然后林医生来了,关照护理事宜,然后对小阿姨说,“你来一下。”小阿姨跟着他走出去。屋里就剩下我和林国栋两个人。 林国栋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看着我。我想,我的事情,他应该都知道了。 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让他知道。我听到自己心底里一声叹息。有时候,对不熟悉的人,我宁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们就不需要怜悯我,而感觉我和他们都一样;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别人的怜悯,因为怜悯里总有一种潜在的优越感,对于病人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事。 可是他迟早会知道的,何况就是林医生的儿子。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他的眼睛里有种透明见底的哀伤。 “不要紧的。”我对他说。他那么如丧考嫓地看着我,反而让我觉得有必要安慰他。 他低下头,两只手的大拇指交替握着,一只拇指抠着另一只拇指的指甲盖。过一会,他又抬起头看看我,眼睛里红红的,也布着血丝。 又过一会,他突然开口了,“我爸说你这么年轻,可以考虑肾脏移植。”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和他爸有些像,又仿佛是在伤风。 我点点头。 “我爸还说,以后……你应该开始做血液透析。” 我又点点头。 或许是几乎死过一次,这些从前显得那么沉重的话,现在听起来有些轻如鸿毛。我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昨天我送一个朋友到医院来,正好看到你。” “你那个朋友呢?” “他脚踝骨折。”他说,然后问,“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说。 他终于对我微笑,像此时的阳光那么温暖。 小阿姨和林医生在这个时候走进来,林医生说“国栋,你回家去吧”,他愣愣地站了一回,默默地转过身走了出去,短短的头发根露出微青的头皮。 床头的水瓶里插着一束马蹄莲,翠绿的叶面衬托着洁白硕大的花苞。林医生看见我盯着花看,笑了笑,“这是国栋拿来的。” 遥远的两小无猜 小阿姨伸出手摸了摸马蹄莲的花瓣,说,“花是好,就是太娇贵了。”她有点心不在焉,卷曲的头发没有好好整理,随随便便一把扎在脑后,脸色干干的,没有了往日的润泽,嘴角露出浅浅的一道纹,很累的样子。 她坐在凳子上,脱下鞋子开始揉脚。林医生问,“昨天你真的在这里坐了一夜?” 她看着他,淡淡地一笑。 然后,林医生又关照了一些事情,我依然有些恍恍惚惚的,唯一记得真切的,是他坐在床头,用商量一般的口气对我说,“开始做血液透析吧”。他的眼光透过金丝边眼镜,冷静而温和,是医生的眼光,又有点像长辈,让我没有拒绝的余地。林国栋身上隐隐约约有他的影子,但是没有那份职业性的冷淡;他的悲喜一目了然。 小阿姨看看我,我也看看她,随后我点了点头。 我想起前天陈朗哥哥打来的一个电话,平时他很少打电话来。他说,“最近我总是有些担心,不知道为什么。你到底好不好?” 我说,“我很好”。 他问,“真的吗?”隔着越洋电话,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清晰,像是从哪座高高的山顶传来。 我说,“我真的很好。” “你确信?” “我确信。” 然而第二天下午我就在家门口晕了过去,幸亏五楼的老爷爷下楼买报纸看见,才叫了救护车把我送进医院。 我想起很远很远之外,陈朗哥哥现在一定在梦中吧。我和他从小就有一定程度的心灵感应,有时候我在学校里考试不好,那天他琴也练得很差,反过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弹琴是绝对会挨骂的。但是说来奇怪,每次我们试图弹双重奏,总是以失败告终。 那天他问我,“你留下来,好不好?” 我说,“除非你也留下来。” 他不再说话,于是我就跟着小阿姨走了。我想,也许我不该那么说。 他一直以为我在生气,但我的心里并不怎么怪他,每次我弹琴弹到投入的时候,也会有一种被音乐深深控制的感觉,不要说陈朗哥哥了,他那双手是为了钢琴而生的,近乎完美的手型,所以他父亲才狠着心从小就戒尺相加。每次想起他,就会有一种遥远而温暖的感觉,即使在千山万水之外。 可是我依然思念他。他在电话里说“雨霏,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说“好”,虽然那其实是不可能的。 我坐在病床上给陈朗哥哥写信,告诉他一切都很好,果冻最近特别淘气,喜欢往外跑,也许狗狗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这样,长大了嘛。 我把封好的信递给林国栋,说,“你帮我发出去,好吗?” 他接过信,看了看封面上的地址,放进书包,“好。”给我床边的花瓶放上了一束新的马蹄莲。 我说,“其实你不用给我买花。” 他说,“没关系,是我姐姐出的钱。”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瘦身苹果 林国栋说他那个朋友脚踝骨折,过两天就要动手术,“从梯子上摔下来骨折的,他跟我说过,算命先生说他今年会伤筋动骨,还专门关照不要攀高,结果真的灵验了。” “当时我姐姐的公司借他家拍广告片,所以她常常给我点钱,要我给他买花。”他指指案头的花。 “那你朋友呢?”我问。 “男孩子怎么会喜欢花。”他回答。 “你可以给他买水果。”我说。 “他们家有的是钱,有时候在学校里,我拿他当提款机用,因为他父母常年不在身边,身上随时都带着起码上千块现金,”他又笑了起来,补上一句“当然,借了钱要还的”。林国栋静默的时候神情像个大人,可是如果笑起来,立刻换成一脸孩子气,像阴郁的天空转晴那个骤然明朗的瞬间。 他从柜子上的提袋里拿了一个苹果,问,“这个,可以吃的吧?”他问话的口气小心翼翼。 我点点头。 他慢慢地削苹果,刀顺着苹果转动,皮上带下来厚厚的一层肉。他把瘦身一周的苹果切成块,装在盘子里递给我,自己拿起掉下的那卷皮咬着上面残余的果肉,看见我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削苹果一直都很浪费,我妈妈就罚我吃苹果皮,不过我渐渐觉得这样也很好吃。” 林国栋居然真的把那卷苹果皮上的果肉吃得干干净净,我不由对他微笑,他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 我问他,“上次你给果冻画的像呢?” 他说,“在家里。我有一个画本,里面全是我画的漫画。” “下次给我看看。” “好。” 我们静默了一会,黄昏的阳光透着不太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变成一种微暗的橙色,十分好看,光里飞舞着无数微尘,看上去生机勃勃,窗外的墙上爬着郁郁葱葱的藤蔓,他刚从学校里放学,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不知是医院的味道还是实验室的味道。他是学化学的,但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不太像个理科生,以至于我开始无端地怀疑他是否成绩很差。 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漫画?” “就是喜欢。” “为什么?” “就像你喜欢钢琴一样。”他抬起眼睛,微笑地看着我。 “学钢琴很痛苦。”我说。 “学画画也是,”他说,“不过,还是忍不住要画。”他对着阳光,眼睛微微眯着,眼角眯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又是沉默。言语停顿的片刻里,仿佛听得见马蹄莲缓缓绽放的动静。 “你该回家了吧?”我问他。 他看看手表,点点头,整理一下书包,站起身来,“我走了。”这几天,他放学之后都来医院看我。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完全遮住头皮了。 小阿姨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小林,这个给你姐姐带回去。”她手里拿着那块蓝底百合花的窗帘布。 他会喜欢我吗? “这个……”林国栋看着小阿姨,脸上有些迟疑,被小阿姨逼上梁山样的神色镇住了,“拿回去给你姐姐,她不是很喜欢吗?” “我姐姐是很喜欢,可是……你们……” “这在我们家也就是一块窗帘布,”小阿姨说着声音轻了下来,有些淡淡的自嘲,“好东西,要给识货的人才值得,你说对不对?”她把布塞给林国栋,轻轻地拍拍他的手,声音很坚定,“再说,你和你爸爸都帮了我们大忙。” “你太客气了。”林医生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来,他站在门边,手里拿着查病房的本子,腮帮上有青色的胡茬,脸色有些疲倦,大概是忙碌一天的缘故。他微笑着说,“这下美美一定很开心,她一直都惦记着这块开价五千块钱的布呢。” 小阿姨回头看看他,垂下眼睛,脸上有些窘,“那时候也不知道她是你女儿。” “我开玩笑的,”林医生马上说,转过头来问了我的情况,然后说,“明天,都准备好了吧?” 我点点头。明天,我做第一次血液透析。 林国栋望着我,他的眼睛像一泓平静的湖水被什么东西激荡了一下,立刻垂下了眼睛,望着他脚下的地。他手里紧紧抓着那块蓝地百花的布,指甲几乎抠进了布纹里。 这个星期,他几乎天天来看我,但是我们不到逼不得已,从来都不说病情,仿佛有种无言的默契。 每次都是我说“你该回家了吧”,然后他点点头,默默站起身来,走出门,临出门前回过头来,轻轻说一声“明天见”,他的书包斜背在身后,转身的时候会在屁股上颠一下,仿佛也在说“明天见”。有一天他说了“再见”,我有些怀疑他第二天不会来,可他第二天还是来了,临走的时候说“明天见”。 隔两天,他拿来一束马蹄莲,我问他为什么是马蹄莲,他说是花店小姐建议的,问“你不喜欢吗”,我说“我喜欢”。现在的他比刚认识的时候好像老成了一些,说起话来仿佛总有点拘谨。有一天他鼻子里塞着棉花团,说在学校里上体育课,跑一千五百米,天气很热,空气又干燥,跑完了就开始流鼻血,他坐在床边,一边说话一边捏鼻子。那天他问我“你是不是也很想去维也纳学音乐?”我说,“我不想”。他继续捏着鼻子,斜着眼睛看着我莫名其妙地微笑。 今天中午,小阿姨说“那个小孩好像很喜欢你,否则为什么会天天来”,我没有搭话,到了下午,他迟到了十分钟,我突然开始有些着急,等他来了,又不好意思问为什么迟到,还是他自己告诉我今天学校里上实验课出来晚了。 小阿姨把“温莎的树林”拿来了,放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喷一点在枕头上,然后把脸颊贴上去。 正是月半,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手臂上,变成淡淡的蛋青色,同室的女病人发出微微的鼾声。我在上面寻找自己的静脉,明天,就要做第一次血液透析,把我的血用机器洗一遍,这么想着,我不由起了一个冷战,仿佛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而是一堆任仪器摆弄的骨肉。 入睡前最后一刻,我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林国栋真的会喜欢我吗?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上,内心深处有个声音缓缓地回答,他是在同情你,即使他喜欢你,那也是同情。 十六岁的花季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一块奇形怪状的水渍,努力思考它究竟像什么东西,可是那块水渍很顽固,盯着看久了,它仿佛会不动声色地改变,就像一个字,盯着看时间长了,慢慢会恍然觉得不再认识那个字,使人觉得既神奇有诡异。 星期五的下午,值班的护士在隔壁的办公室里说笑着,好像在讲一套正在播出的韩剧,评论里面那个男主人公如何如何帅,讲着讲着,慢慢压低了声音,我隐约听见其中的一个说“只有十六岁”。 第一次见到林医生,他就是这么问我“你只有十六岁?”上次做血管手术,主刀的外科医生一边麻利地割开我的静脉,一边也这么问,然后大概是为了让我轻松一点,笑了笑,有些牵强地加上一句,“十六岁的花季啊。” 我闭上眼睛,试着去聆听自己血液的声音,渐渐的,恍惚之间,我好像真的听见自己的血液像一条河流在身体里缓缓流动。时而轻缓时而湍急。那让我既嫌弃又怜爱的血液,它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以后也会给我带来更多麻烦,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开始逼迫自己忘记身边的一切,用那个屡试不爽的方法– 在脑子里弹奏李斯特的“爱之梦”。这是我学过的古典钢琴曲里最难的之一,每次弹它都非全身心投入不可。陈朗哥哥的声音在背景里渐渐响起,谈到得意的音乐,他一反平时的温和,话音激动,“注意,左右手触键的力量要区别……对,这样……这样正好,”,他习惯性地微微皱起眉头,“不行,中声部太突出了!”他很喜欢一边听琴一边评论,有时候让我很讨厌,有时候也让我很开心。 我问过林医生,手臂上切开静脉插这么一根大管子,会不会影响弹钢琴,那个问题显然把他问倒了,他抓抓头发,脸上露出很为难的表情,过了好一会,老老实实回答,“这个我真的不好说,我看过的病人里,没有弹钢琴的。” 模模糊糊之间,一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她阿姨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 “还没有,”另一个护士回答,声音压得更低,“林医生好像有点矛盾,不过这种事家属自己愿意……”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床上起来时,我问那个护士,“我阿姨做什么检查?” “检查?”那个护士愣了一下,“什么检查?” “就刚才你们说的检查,”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们还说林医生好像有点矛盾。”我用力地盯着她。 “哦,那个啊?”护士看了看她的同伴,却不说话,过了一会,另一个护士打破了沉默,“你阿姨想给你换肾。” “换肾?” “就是把她的肾换给你,正在做身体检查。”她们的神色有些尴尬,好像很不愿意再多说了。 那天傍晚,林国栋带来了一只白色的绒毛狗熊。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我,神色有些紧张,我对他笑笑,他这才笑起来,两个嘴角往上孩子气地抿着。 他把狗熊递给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你去买的?” “我姐姐说女孩子一般都喜欢狗熊。” 一路平安 那只小狗熊坐在被子上,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两粒乌溜溜的黑眼珠,一个褐色的小鼻头,脖子上系着个粉蓝色的蝴蝶结。 我伸手挠挠它毛乎乎的肚子,“这是一只男小熊。” 林国栋看看小熊,又看看我。 我指指它脖子上的蝴蝶结,“这是男孩子的颜色,不过其实应该做成一个领结,这样看上去有点傻。”我扯扯小熊的蝴蝶结。 他抓抓额边的头发,默默地看着那个小熊。 过了一会,我问他,“你爸和你说过我的病吗?” 他沉默了一会,“说过。” “他和你怎么说的?” “他……他说……”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微动着,但什么也没说。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我听到自己的声调高了起来。 “他说,”林国栋低下头,“情况很不好,”然后舔舔嘴唇,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里面却是空的,他站起身,从热水瓶里倒水,“我爸爸说你要坚持透析,如果有合适的肾源的话,应该换肾。” “合适的肾源?” “对,”他喝了一口水,大概水很热,突然停住,“我爸说现在肾源很紧张。”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我们默默地对坐,一轮夕阳从窗外的彩霞里缓缓滑过,倏然滚进了云层。 曾经是很喜欢黄昏的,现在,我最讨厌一天里这个时刻,它让我感到莫名的低落。天色暗下来的那个时分,让人觉得生命也在缓缓落幕。其实,生命在开始的那一刻就在执着地悄然向死亡迈进,只是一般情况下,人感觉不到。 突然,林国栋说,“我爸这家只是地段医院,我在网上看到XX医院有肾病专家门诊,可以去那里看看……” “你不相信你爸的医术吗?” “倒也不是,”他又习惯性地抓抓头发,“我爸妈都是医生,可是,天天跟他们在一起生活,有时候就不太把他们当医生了。”他抬起头,暮霭里,他的眼睛水一样的纯净,简直像个漫画人物,让我不由有些奇怪,男孩子怎么也会长那么漂亮的眼睛而不显得婆婆妈妈。 “你该走了吧。”我对他说。 “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回答,“有点累。” 他站在门边,方形的黑色书包斜背在身后,转身的时候,回过头来,“明天我要出去,星期一回来。” “你去哪儿?” “南京,”他扳了一下书包带,“和几个同学去玩,很早就约好了。” “路上小心。”我对他说。 “谢谢。” 他的书包在屁股上颠了一下,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用毯子裹住腿,这才意识到,要过三天,才能再看到他,心里不知为何有种重重的感觉,这意味着,两个黄昏,我将独自度过。 晚上,小阿姨坐在我床边画一个奇形怪状的图标,“你看这个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把画了一半的图标给我看,“能不能够体现团队精神?”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分散注意力,便装做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看上去很团结。”真是想不到,林医生的女儿竟然是广告总司总监,看过小阿姨设计的样品后赞不绝口,要她为他们公司兼职做设计。 我看着她清秀白皙的脸庞,突然再也忍不住,“小阿姨。” 谁欠了谁 她依然低着头画着图标,很专心的样子,勾完一笔,抬起头来看看我。小阿姨穿着一件面料上好的藏青色西装上衣,腿上却裹着磨得半旧,裤脚有些脱线的牛仔裤,光脚套在一双半高跟皮鞋里,看上去很利落。她刚刚从林国栋姐姐的公司回来,带着一大包东西,兴致不错的样子。 她见我不说话,又低头去画图样。我又叫她,“小阿姨。” 这下她放下笔,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果冻还好吗?”事实上,我也的确发现有些话题难以启齿。 “很好,四楼上小赵的老婆看着它呢。” “小赵……的老婆?” “他老婆回来了,”小阿姨说,“长得真是不错,不过,苏阿姨说她被一个大款包了两年,真是看不出来。” 我想起以前在楼下门洞里见到那个打扮艳丽的女人,和小赵叔叔尴尬地站着对峙,原来那样。 “那样的男人倒也不多见。”小阿姨接着说,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清凉的空气从窗外灌进来,我说,“你不要捐肾给我。”旁边床上的病人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们。 小阿姨依然看着窗外,她的侧面对着我,脸上一个淡淡的微笑。她的笑有点像妈妈,不知为什么,好像也有点像爸爸。我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如果很喜欢一个人,经常思念他,就会变得有点像他。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说过要捐肾给你了吗?” 我依然看着她,“我听护士说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答应过你爸爸,如果他有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去广州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小阿姨抿了抿嘴唇,“你妈死后,我和你爸一共只见过两面,打过一次电话,就是那一次。有时候我怀疑真的有所谓‘预感’,也许……你爸能感觉到路上可能会出事,可是,”她的眼角湿润了,“他既然能感觉到,又为什么要去呢?” 那一年里,爸爸去了好几次广州,说是出差,可是后来证实,他是去卖血。最后一次去,遇上警车,司机慌慌张张想躲开,不小心车子翻进了河里。 “你爸爸说,欠了我的情,最起码不应该欠我的钱。”小阿姨突然弯下腰,头埋在胳膊肘里,肩膀剧烈起伏着。 爸爸曾经告诉过小阿姨,他最爱的是其实不是妈妈,而是她----在他和我妈妈结婚前。当时他在念师大,分到中学做语文实习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妈妈几乎是对爸爸一见钟情,经常带着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阿姨去爸爸的宿舍玩。小阿姨和爸爸都非常喜欢围棋,两个人经常杀得飞沙走石,妈妈就坐在边上微笑地看,为他们切好一盘橙子。 后来爸爸和妈妈结婚,小阿姨考上北京的学校,曾经割破手指发誓一辈子都不要看见他,也不要看见自己的姐姐。 她平静地说,“可是现在,我天天看见他们。你身上既有你爸爸,又有你妈妈,还都是他们最好的地方。” 郁金香胸针 “是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小阿姨望着我的眼光,仿佛我脸上的确真的既有我爸爸,又有我妈妈,让我不由感叹生命是件神奇的事情。 “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她叹息着,迅速低下头去。西装胸前开口处,一枚银质的郁金香胸针松松地钩住两个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胸针上的花瓣处透出轻淡的紫色,胸针下面,隐隐约约露出白皙丰润的□。她抬起头来,稍歪着头,一只手伸到背后去捏了捏脖子,神情中透出慵懒,里面又有一点凡事休说的冷淡。 和小阿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常常觉得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有时候我怀疑是否是我身上父母的基因在起作用。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我爸爸结婚,她半开玩笑地回答“那样就不会有你了”,我说“假如我从来没有出生,也就根本不会在意”,她的脸色沉下来,“这么说话,你妈会不高兴的”。 但我依然有些没良心地觉得她没有嫁给爸爸,是一个天大的遗憾。上一代的人,隔着时间看去,像一串串模糊的剪影,让人忍不住想去为他们决断,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我随身的箱子里有一张爸爸妈妈的结婚照,泛黄的相片,一个角折了起来,上面的爸爸显得年轻英俊,妈妈扎着两个辫子,十分漂亮。和小阿姨相比,她的轮廓显得圆润妥帖,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于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儿时去百货商店,牵着我的手时,掌心里那点稍纵即逝的温存感受,瞬间的拥有,瞬间的剥夺,满溢着伤感和悲凉。 小阿姨曾经对我说过,“蔡雨霏,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你其实什么也没经历过。”在我眼里,她刚好反过来,经历过很多事情,却依然毫不犹豫为糕饼店橱窗里一个堆着树莓的蛋糕欢呼雀跃,为一点生活里的细节欢喜和悲伤,像个孩子一般,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 “你看,这两边是公司名字的拼音简写,当中卷一下,形成一个8,转过来看,正好是一条鱼的形状,‘年年有余’……”小阿姨带着她那种略显慵懒和冷淡的神情开始解说手里的图标,对她的作品很得意,不愿再提别的。我知道她在回避。 林医生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宽宽的肩膀在白大褂里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温厚的微笑,询问我的情况,说如果稳定的话,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关照尽量多休息,定期回来做透析。我说“谢谢”,小阿姨顺便把手里的图标给他看,他饶有兴味地仔细听她解说,脸上一直带着温淡的笑容,看完,说,“美美太喜欢麻烦人了。” “没关系,有钱赚,”小阿姨扬起下巴对着他笑笑,“如果启用的话,可以拿五千块,”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你女儿真好,又有本事,为人又大方。” “哪里,”林医生轻轻笑出了声,推了推眼镜,指着图标问了几个细节问题,小阿姨低着头一一答复,两个人一问一答,过了一会,我突然注意到,林医生的目光透过眼镜片,越过小阿姨的肩头,最后,落在了她胸前那枚郁金香胸针和白皙的皮肤上,停留了很久。我看看小阿姨,她却并无察觉。 他们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直到小阿姨像是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盯着林医生,两人对视着,灯光下,她的眼睛里灼灼地闪着亮光。林医生的脸上骤然有些尴尬,往后退了半步,过一会,恢复镇定,说“我去查病房了”,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却把查房记录本留在我的床脚边。 “他会回来拿的。”沉默片刻,小阿姨突然赌气般地说了一句。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她脸红了。 我喜欢她 “对不起,星期二晚上我真的没有时间……真是……唉,不好意思……”就要上车了,露露站在月台上对我竖起一个手指,表示“还有一分钟”,脸上摆出个无奈的神情,语气却依然是甜丝丝的,“星期二晚上我有选修课……”对方好像在坚持什么,她低下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回答,“真的不行唉,那个老师管得很严格……不是不是,我不是对你有看法……”她的声调提高一点,“我对你有什么看法呀?”又笑起来,“真的要上车了!”她关上手机,快步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刘文涛打电话来,”她做个鬼脸,旁边两个女孩叫起来“又是刘文涛啊?!” “那个人真是……”露露有些不好意思,“牛皮糖一样!他们工学院搞表演,叫我去教一帮新生跳华尔兹。”她把一头乌发朝后拢去,头猛地朝边上一偏,露出雪白的脖颈。露露的脖子很长,让人想起中世纪油画里的淑女,有种古典美。 “算了,二号名草三番五次求你,不要搭架子了!” “问题是华尔兹根本不是几天就能学得会的,何况他们那帮新生笨手笨脚的,又不好跟他直说,”露露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滑过一遍,落到我的脸上,“我教了果冻几个月,他都没学会,对不对?” “啊?”我突然意识到她在问我话,条件反射般“啊”了一声。 “我说我教了你几个月华尔兹,你都没学会,”露露嗔了一句,“对不对?那次在我表姐婚礼上,本来应该跳华尔兹的。” 我点点头。 “林国栋今天怎么搞的,从早上就心不在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孩子问,“是不是舍不得南京?” “我……我没什么。”我的脸上微微热起来。这次来南京,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都是老爸老妈医院里同事的子女,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一个志向远大的书呆子想报考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其余的人无非是跟来玩。早就定下的行程,可是,从车子离站的那一刻,隔着玻璃窗回头看去,我仿佛远远地隔着钢筋水泥上面的天空一路望见城市那头医院里,蔡雨霏纯净平和,毫无怨尤的眼睛。她坐在病床上,穿着蓝白条子的病人服,因为卧床,显得脸色更为苍白,额头却像满月一般皎洁饱满,头发稍微有些凌乱,平静地从背后看着我,出门的刹那,我从眼角里余光看见她望着我的背影。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我常常担心,在下会见面之前,她会有什么意外,就像现在,虽然知道几个小时后就能见到她,我的心却被什么东西压得越来越紧,怕就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三个女孩在议论那个叫刘文涛的,据说他是女生们非正式评出的应届“四大名草”之一-----女生比男生实际,男生们评“校花”只有容貌这么一个标准,而女生们评“校草”却拥有一套同使用薛定谔方程进行量子计算有得一拼的复杂程序,涉及长相身高气质家世品味学业前途种种参数,甚至包括使用的手机MP3袜子颜色喜欢的咖啡牌子,工学院学生会主席刘文涛便是这么被评出来的“四大名草”之一,排第二,叫“二号草”,传说他和丁磊握过手和李彦宏聊过MSN,暑期的实习还没决定去百度还是网易。在南京的几天里,这棵草已经给露露打了几个电话。 “听说这个人有点花心,”露露问,“是不是啊?” “看来你还是有点动心嘛,”有个女孩是工学院的,大声笑起来,“不要放过机会噢!” 男生们面面相觑,学历史的书呆子扁扁嘴,从书包里拿出本不知猴年马月出版的“东周列国志”,另一个拿出手机打斯诺克台球。 而我,又想起了蔡玉霏。车窗外的房屋树木像狂风里的骨牌忽忽朝后倒去。 如果说这几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喜欢她。 到底为什么?天知,地知,我不知。 她的笑容 火车到站后,刘文涛又一次给孙露露打来电话,这一回,她答应了,回过头来,绯红着脸看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表姐结婚的时候,她对我说过,这辈子要起码轰轰烈烈谈三次恋爱再结婚才不算亏,她那有些羞怯的笑容,像是在说“我决定了”。 我愣了一下,对她微笑。她微卷的发梢在我的面前像风里的柳条轻轻拂过,带过一阵很好闻的香气,像春天的花瓣。 “我还一直以为……她会看上你,”书呆子云游一圈东周列国归来,合起书,大彻大悟般慢吞吞地从四环素牙缝里挤出一句貌似哲理的话,摇摇头,“世事无常。” “考你的研去吧。”我捶他一拳。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在走廊上遇见了蔡雨霏的小阿姨,她坐在长椅上,上身前屈,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全身的重量仿佛都伏在掌心上,姿势显得很不舒服。 我和她打招呼,叫了一声,她没有任何反应,第二次,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条件反射似地抹抹脸,但我依然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上有泪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我的心里紧紧揪了一下,立刻走上去问,“怎么了?” 她的表情回复平静,“没什么,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 “去看雨霏吧,她在里面。”她淡淡地笑笑。 蔡雨霏正坐在床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帮子和果冻玩。她伸出手停在半空,手指张开,果冻居然会竖起两条前腿用小爪子去够她的手指。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眉目间笑盈盈的,“你看,它在同我握手呢。” 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几天来像保鲜纸一样无形而牢牢箍在心上的情绪瞬间都消散了。我从书包里掏出在南京买的一个玩具送给她。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卡通小人,戴顶礼帽,开足发条,他就扭着腰跳起舞来,一曲完毕,“唰”地一声突然脱下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蔡雨霏被他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真流氓。”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这两天好吗?” “还好。” “今天做透析了吗?” “没有。明天做。” “什么时候出院?” “后天。” 我看见她的枕边放着一封贴着国外邮票的信,这次用的是米白色信封,纸张微微起皱,有花朵的水印图样,看上去很高档。信封上的字用英文写,十分漂亮。 这一定又是那个在奥地利学钢琴的男生写给她的。我默默地把眼光移开。 “有信需要我寄吗?”我问她。 她抿起嘴唇摇摇头,依然望着我。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说,“我在看你的头发,几天,又长了好多。” “是吗?” 她点点头,突然笑起来,“你上次来我家给果冻画漫画,剪的头发好丑。” 我想起那个不伦不类的平头,不由有些尴尬,“那是我姐姐要我剪的。” “你养过狗吗?” “没有。” “你会喜欢养狗吗?”她又问。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们家里老妈和姐姐当权,都对宠物深恶痛绝,老妈说动物身上有尘螨,姐姐说她会过敏。 “明天见。”出门的时候,我对她说。眼角的余光里,她对我点了点头。 走到医院的门廊,劈面碰到老妈。她穿着便服,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公文包,坐在椅子上,像是在专门等人。 “等你呢,”老妈笑眯眯地站起身,“南京回来了?” 同情 vs. 感情 老妈和我一起站在医院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前面等车,太阳斜晒过来,她从公文包里变戏法版拿出一把折叠阳伞,从容地打开来,遮住阳光。 老妈生活上并不特别讲究,但是极其注重保养皮肤,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可能,一定随身带着一把三折的小阳伞,遮住哪怕只有高楼大厦间漏下来的“一线天”般的阳光。姐姐说“妈,人家外国人还专门要去海滩像腌带鱼一样晒日光浴”,老妈不紧不慢回答“我这辈子不会去外国”,老妈生活里有些固若金汤的原则,刀劈不动,水泼不进,比如如果天好,早上必吃一个阳光晒过十五分钟以上的桔子,坚决不相信维他命鱼肝油,能站着就不坐着。这套原则巧妙地帮她驻颜养生,已经近四十六岁的人,看上去仿佛才四十,逢年过节,高兴了让姐姐化个妆,简直可以去做资生堂电视广告。 “又来看小庄吗?” 她问我。 “啊。”我含糊其辞地答应一声。 “小庄今天怎么样了?” “他今天好多了,”我这才意识到,今天竟然忘了去看木鱼,支支吾吾补上一句,“过不久就要出院了。” “他昨天就转院了,”老妈温和地说,“他妈妈从加拿大回来,嫌我们医院条件不好,闹了半天,给他办了转院手续。他妈妈很厉害,说我们的病房像贫民窟,又脏又乱,把几个护士气得要命。你知道,小庄住的,已经算是上等病房了。” “哦……是吗?”我回答。对着阳光的那面脸上慢慢热了起来。 从小到大,老妈从来在我们面前为任何事情失态,即使看穿是在说谎,她也只是淡淡挑明,并不深究,让人自己去下不了台。 “你姐姐说我们家对面住的人家,那个小姑娘得的是肾衰竭,是吗?”车子来了,老妈不紧不慢地走上去,付了两个人的车费,虽然车厢里有空位,她依然扶着栏杆站着,把折叠好的阳伞放回公文包。 “对。”我说。 “可怜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沉默了一会,老妈说,“国栋,你知道你爷爷当年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太明显了,简直就是设问句。我回答,“爷爷是希望我成为国家的栋梁。” 可能我回答得太干脆,老妈笑了起来,“我倒是不指望你成为整个国家的栋梁,可是,你起码要成为我们林家的栋梁。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旁边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年轻女白领转过头来看看我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概觉得这公车上心照不宣的“三娘教子”很有趣。 “男孩子,眼光要放远大一些,”下车的时候,老妈指指车门,示意我先走。这是她的又一个习惯-----如果旁边有别人,一定自己先让路,即使是丈夫和孩子,“同情心人人都要有,可是,同情和感情,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她在我的背后说。矮我整整一头还多的老妈,举手投足间有种震慑人心的气质,和她相比,姐姐的咋咋呼呼仿佛遗传过程里偷工减料出的次品。 这下我两边的脸一同热辣辣起来。 我不知道姐姐和老妈说了什么,可是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然后她才问我,“在南京玩得好吧?” 姐姐的手机是天生的劳碌命,从我们到家那一刻,只见她拿着它上窜下跳,唾沫横飞,叽里呱啦嚷嚷不已,让人由衷想问候一句,“辛苦了,三星兄弟。” 今天什么日子 “Michael啊,这件事两天前就决定了,人事部门批了,Steve那里我也知会过,Simon再不爽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平面设计室五个人,拿出四套设计,客户看来看去,就是没有一个满意,可这次送过去的图标,对方一次就OK了,还说很有新意,这样的人才,为什么不要?”她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表情夸张地对着电话嚷嚷,两条眉毛开火车一样向额头中心挤过去,“越权?真是搞笑,我原本就是Simon的上司嘛!” “唉,Simon这个人我很了解,绝对才华横溢,就是太理想主义,一天到晚艺术性艺术性,欧普艺术笛卡尔坐标,这一套你懂我懂,问题是陈总只念到初中毕业啊,做生意的人,当然是更喜欢‘发发发’喜欢‘年年有余’啦,做出来的东西人家看不懂,再艺术性也等于垃圾!”姐姐叹口气,换上苦口婆心的语气,“退一步讲,理想主义,你以为我没有吗?Michael,你,我还有Simon是公司的员工编号五六七,我们挤在两间平房里办公,连厕所都没有,记不记得了?当时那么困难,大家跟兄弟姐妹一样,好容易到今天,又何必互相攻击亲者痛仇者快呢?你帮我劝劝他,‘雅歌’现在是本市广告业的龙头老大,他再想找一家又有实力又肯重用他的,谈何容易,”对方像是反应颇为激烈,从话筒里呜里哇啦一顿,姐姐紧皱眉头把手机从耳边挪开一点,“唉,Michael,他既然讲那种没心没肺的话,我就真的没办法了,”她脸色一正,“丑话说在前面,他应该知道‘雅歌’的传统是不吃回头草,这个门,他今天跨出去容易,以后哪天再想跨回来,就难了。” “喂,喂,喂喂,对不起,信号不好,我听不见,我等下再打给你吧!”姐姐一转手腕,“啪”地一声合上手机,“跟你罗嗦!呸,想走就走好了,以为有人真的会挽留吗?”脸色一个戏剧性的转变,一回身旋风般地卷进厨房,一脸憨态地对着老妈撒娇,“饿死了,今天晚饭吃什么?唉,我们开瓶酒庆祝一下吧。” “庆祝什么?”老妈一边拌黄瓜一边问。 “我终于成功地把一个和我作对的人从公司里赶走了!” “那你电话里怎么说得好像人家对不起你。”老妈淡淡地说。 “当然要那么说啦!”姐姐那副毫无顾忌的嘴脸与其说像个“女强人”,不如说更像个“小人”。 “这样其实是‘多赢’,Simon可以有新的发展机会,平面设计室重新组合,蔡雨霏的姨妈呢,也可以有一份高收入工作,帮她看病。”餐桌上,她依然在为自己的神机妙算得意洋洋。那个叫Simon的倒霉蛋是姐姐多年的工作伙伴兼下属,过去半年里的眼中钉。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老妈舀一勺汤,轻轻地吹了吹。 “蔡雨霏。雨雪霏霏的雨霏。”姐姐回答。 “名气起得真是不错。”老妈说。这时候电话铃响起,她起身去接。 “美美,蔡雨霏的姨妈已经答应了?”老爸一直没出声,这个时候慢条斯理地问。 “答应了,年薪十万,多少人想这个机会呢。” “你确信她能胜任?” “当然啦,其实,她只要做好技术工作就行,让她挂个设计室主任的名,无非是用来镇镇Simon手下那几个人,让他们明白我林国美手里有的是人,想让谁上就让谁上,根本不在乎他们,”姐姐对老爸做个鬼脸,“大事有我呢。” “人家靠这个钱吃饭看病的,你要尽量做得稳妥点。”老爸从眼镜片后面看看姐姐。 “知道啦。”姐姐拉声拉调地回答。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今天什么日子啊?” 村上春树的玫瑰花 “五月十号。”送花人被她的反应镇住了,懵头懵脑地回答。 “这是……爸,妈,果冻,你们快来看!” 我们的眼前是一大捧明丽耀眼的橘红色玫瑰花,娇艳欲滴,被满天星衬托着浮现在精细包扎的玻璃纸中,出现在我们家窄小的门厅里,仿佛一位高贵的公主走入平民之家微服私访。 “村—上—春—树,”姐姐念着礼品卡上的名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村上春树!” “日本人送的?”老爸看得有些发愣。 姐姐迅速签收了那束花,“是给我的。谢谢你!”另外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送花的男孩,对方高兴地直说“谢谢”。 姐姐一边哼着Phil Collins 的That’s What Friends Are For一边抱着大花束去厨房里整理。 “谁送的?”老妈问。 “一个朋友。”她回答。 “是日本人吗?” “不是,唉,你就别问了。”姐姐笑着回答,接着数,“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不知为什么,从看到“村上春树”那几个字开始,我就明白了,这束花是木鱼送的。他住院的时候,姐姐去看过他一次,带的就是这种橘红色的玫瑰。橘红色玫瑰的花语是“友情”,姐姐买花的时候专门问过,木鱼也许以为姐姐喜欢这种花,于是来个“投之以桃李,报之以木瓜”。 “木鱼这个小孩蛮会做人,”姐姐说,“到底是有钱人家出来的,有眼界。”她像是很满意。 第二天,我去木鱼新搬的医院看他。那家私人医院的确条件很好,整个病区像个小型疗养院,他住的是大套间,连厨房都有,与其说是病房,更像一个宾馆。除了护士,他的妈妈还另外请了个保姆来给他随时使唤。 他妈妈坐在外间的沙发上高声打电话调度温哥华那边的生意,过一会声音尖利起来,“放句话吧,你到底回不回来?……都这样了,你还忙?我说你忙什么?忙那个小骚货还是她肚子里的野种?好啊,老婆可以一脚踢开,小瑜你也想一脚踢开?我告诉你,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拼了!” “小梅,把门关,关上,”木鱼轻轻地关照保姆。他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小声说,“我妈小,小题大做,想借此逼,逼我爸回来。我爸那个二奶怀,怀,怀孕了,她现在……”他摇摇头。木鱼伸手去够床边的可乐罐,对着我的这边,枕头掀起来半边,露出一本书的封面。 那是本半旧的,浅蓝封面的 “且听风吟”。我看得真切,那是木鱼从我家借走,姐姐初恋情人送给她的书。他后来说丢了,还过来一本新的,可是事实上,这本书好端端躺在他医院病房的枕头下面。 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木鱼在暗恋。 这个想法像一朵蘑菇云慢慢生起,腾到半空,缓缓翻转开来,在我的意识里天翻地覆般划过一道亮光。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木鱼像老鼠躲猫一样躲三班那个痴情女孩,弄得“思想道德修养”课都常常借故请假,虽然我们不太谈感情的事,我常常怀疑他心里另有其人,却没有想到,那个人居然是我姐姐。 天地良心,我姐姐,她,她,她都快两张半了啊。 喜欢她笑的样子 “唉,小梅你怎么在看电视?”木鱼的妈妈突然推门进来,对坐在椅子上看言情剧的小保姆十分不满,那个叫小梅的保姆立刻站起身来,又一时想不起什么事干,局促地站着。 “没事干就把桌子擦一擦,”木鱼的妈妈两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睛用胳膊肘远程指挥,“都起灰了,没看见吗?” 她转过脸来对着木鱼,刹那之间变得和颜悦色,“小瑜,想不想吃什么?”她染成紫红的头发在根稍处露出一小段触目的银白,仿佛岁月洒下的霜。 “不想。”木鱼对她说,口气淡得像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木鱼和他妈妈说话,不由吃了一惊。 “那……妈妈去办点事情,晚上要请人吃饭,明天再来看你,你记得把慢锅里的黑鱼汤喝了,”他妈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看看我,“小林,你们慢慢聊哦。” 木鱼的妈妈和她那个大得触目惊心的LV皮包消失在门外,木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把小梅叫过来,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票子递给她,“给,给你,”他看着保姆诧异的脸色,“不,不是叫你走,你辛苦了,今,今天晚上,去看,看,看场电影什,什么,我不,不要紧……”木鱼又恢复谦和诚恳的样子,眼睛微笑着眯起来,像是他在求人。 小保姆回过神来,红着脸笑了,谢过,拿了钱高高兴兴出门了。 屋子里就剩下我和木鱼两个人,静得仿佛空气在头顶上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发现了木鱼的秘密,木鱼也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其实,喜欢一个人,算不上什么秘密,可是,被看穿的瞬间,的确有种无法分门别类的难堪。那天在公共汽车上和老妈说话时,我就感觉到了。 沉默许久,木鱼问我,“她,她收,收到我的花了吗?” “收到了。” “她,怎么说的?” “我姐姐,她说,你很会做人,到底是有钱人家出来的,说你有眼界,”我说,“其实我姐姐这个人很俗气。” 他淡淡地笑笑。 “还有,我姐姐大你五岁。” 木鱼看看我,又看看窗外的天,回过头来,“大S不是也比仔仔大五岁。” 我服了他,终于忍不住,“你也许觉得自己是仔仔,可是我真的不觉得我姐姐是大S。她-----”我咽下一口唾沫,“她不适合你。” “为什么?”木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她觉得你像个小孩。” 木鱼沉默了一会,抿起嘴唇,眼睛里闪着一种别样的神采,“我会让她刮,刮目相看。” “可是你为什么喜欢我姐姐?” “我喜欢她笑的样子,还有,”木鱼咬咬嘴唇,“她其实也像,像个小孩,得到了自己想,想要的东西,就很开心,以为自己赢了。” 我在暮色里走进家门,姐姐也刚到家,她今天有个极其重要的客户,还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脚上套着拖鞋,急不可耐地去冰箱里拿出一片西式火腿,站在打开的冰箱门边大嚼起来。她问我,“果冻你看我干嘛?” “没什么。”我转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心里想着木鱼说的“我喜欢她笑的样子”,依然觉得难以想像。 老爸坐在客厅一角的灯下看报,观世音菩萨面前插着一柱香。老爸手里的报纸半天没有翻动,仔细一看,他的脸色不好。 “三十三岁,上有老下有小,女儿才五岁,在医院里拉着我求我救救她爸爸……”老爸在饭桌上叹气。 “吃饭。”老妈说。 “肾衰竭吗?”我问。 老爸点点头。 老爸烧香的机率比老妈高,但是,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样,像一个闷棍朝我脑门打过来,面前的饭菜一下子全没了味道。 天一样蓝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小敏姐姐的家被贼撬了。她和她妈出门散步,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到家,发现一个房间窗户上的铁栏杆被人用老虎钳夹断拧开一个大缝,不料小偷就躲在穿衣柜里,趁她们母女惊愕的时候夺门而出,不巧刚好把八个月身孕的小敏姐姐撞到在地。 老妈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临晨一点,姐姐早已睡了,老爸坐在客厅的灯下看报,见她进门,马上问,“怎么样?” 老妈慢条斯理地换上拖鞋,脸色很疲惫,过一会儿,摇了摇头,“人没事,孩子流掉了,”她回头看见我,“你怎么还不睡?” “明天英语考试。”我找了个借口,事实上,我是因为怎么也睡不着,才又爬起来读英语的。 “也不用这么用功,”老妈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水,“八个多月了,她本来就胎盘低置……小敏在救护车上还拉着我的手,说要保孩子,”她叹了口气,“就是能保,那样保下来,谁养啊?”她又摇摇头。 老爸的脸色僵了好一会,直到老妈说完最后一句,才舒缓过来,化成长长一声叹息推推眼镜。 “现在的小偷也太厉害了,”老妈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巡视,“连铁条窗都能进来,以后还怎么办啊?以后最好再加固一下。” “小敏不知怎么难过呢。”老爸说。 老妈看看他,喝口水,过一会,轻轻地说,“其实我倒是想,没了孩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她还年轻,要想重新开始……哪个男人肯真心接受别人的孩子?” 老爸默默地看着老妈,半天没有说话。 “还有,那件事不行,”老妈喝完杯子里的水,“你们家七大姑八大姨,我们帮了多少年,现在你爸都已经不在了,怎么还事事来找我们,俗话说救急不救穷。” “这就算最后一次了吧。”老爸小声请求。 “不行。”老妈轻声而坚决地回答。 “只不过两万块钱。” “如果你明天上街能捡到两万块,我们转手就把钱给他们。” 老妈平静地说。她圆润而略显沙哑的声音飘在空气里,仿佛打水漂的瓦片划过池塘入境的水面,丝丝留痕。 老爸身子陷进沙发里去,又沉默了。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对面二楼的灯也还亮着,原来的窗帘躺在我家的储物间里,现在那边的窗上挂着一面很朴素的白色窗帘,窗户开着,午夜的风微微掀动窗帘,里面透出灯光。蔡雨霏的小阿姨每天都睡得很晚,有时候我怀疑她是否一夜不睡,据说搞创作的人都喜欢熬夜,但我姐姐是个例外,她每天晚上十一点前必然上床睡觉,说是这样美容。 第二天中午,我去学校附近一家装饰商店买了块窗帘布,淡蓝色的,像天空一样的蓝。 挂上窗帘 蔡玉霏的小阿姨站在门边,看着我换下那块白色的窗帘布,再把淡蓝色的窗帘挂起来。我回头看看她,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愣了一下,看看窗帘,“正了。” 我从桌子上跳下来。雨霏的房间很小,一张木头单人床靠窗摆着,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圆溜溜的刺头上顶着一朵红花,开得小心翼翼,仿佛随时会掉下来。墙纸重新铺过,粉白的小花图案,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白床单,缀着细细的蕾丝边,丝丝缕缕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这花开了,”她的小阿姨自言自语般地说,然后抬起头对我笑笑,“蔡雨霏在家的时候,天天盼着它开花。等一会她回来,一定很高兴。” 我们一起静静地坐着,那天下午没课,我早早回来,为雨霏的房间换上窗帘。她的窗户对着我的窗子,从这边看过去,我房间里的桌椅摆设莫名地有种陌生感,仿佛那是别人的家。我家的空调上与众不同地戴着一顶红白格子的遮阳伞,做成个小帽子的形状,看上去很俏皮,风吹日晒,已经褪色一半。 “你们家空调上那个罩子做得真好,”她说,“你妈做的吧?” “不,我姐姐。”那是五六年前我家装修时,姐姐自己做的,当时她念大学,闲暇时间喜欢在家做做手工,还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爱情,男人的肩膀有他们嘴上说的那么可靠;现在这些信念像那个红白格罩子一样在时间里悄悄褪色,她的心慢慢变得空调房间一样,不冷不热。 雨霏的小阿姨没说话,默默地点点头。 我曾经试过把这个女人画进漫画,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她的脸上游移着一种坚毅而脆弱的东西,让我难以定夺该用什么样的笔调来表达,于是我画她的稿子总是涂了画,画了涂。同样的原因,在她面前,我多少有些胆怯,特别是和她独处的时候。 我鼓起勇气告诉她,木鱼住的那家医院有很好的肾病专家门诊,专家每个月来一次,“我们带她去看吧。” “你知道,她这个病,很不容易看好吧?”她直接地看着我,慢慢地问。 “我知道。”我试图用同样的眼光看着她,直到她慢慢地垂下眼睛,抬起手掌,脸埋在掌心里,过了一会,肩膀轻轻地颤抖。 她抬起眼睛,脸上星罗棋布地满是泪水,“谢谢你。” 门锁打开的那个刹那,我拍拍果冻的脑袋,它竖起耳朵,撒开小腿飞快地朝门边跑去,雨霏站在门外,果冻在她的手里呜呜撒着娇变成一个毛茸茸的白球。她的一双大眼睛在果冻的耳朵旁边望着我。 雨霏望着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像鸟一样从高空里悠悠降落,其它的一切一切,都不要紧了。我难以解释为什么她的眼光会有慑人的力量,但是,生命里有些东西,本身就不需解释,它们只是果断地予取予求。 果冻的决心 果冻挂了一个新的项圈,天蓝色,用布绳编结起来,绵软而有韧劲,拴在果冻毛茸茸的脖子上,十分亮眼,看上去也很舒服。那是前几天在一家宠物商店买的,一看到它就买了下来,我当时感觉果冻会喜欢,结果的确如此。给它戴上项圈后,它伸起两个前爪,其中一个在我的手腕上,搭脉一般轻轻地搭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伸出淡粉色的小舌头。我明白过来,那是它表现感谢的形式。好懂礼貌的小狗。我回答它“不用谢”,它这才放下前爪,继续去旁边乖乖地去玩一个毛线球。 雨霏的小阿姨在厨房里砰砰梆梆地开始忙晚饭,过一会,探出头来“小林,今天在我们家吃饭,不许走啊”,语气坚决得不容置疑,然后迅速缩回头去。厨房里飘出鸡汤的香味。 她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把果冻抱在膝盖之间,手埋在它的毛里,细细地梳理着,黄昏的烟霭缓缓在天地间弥漫开,对面的窗里,我家已经亮起灯。 从她回来到现在,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面对面坐着,果冻玩了一天,心满意足地趴在雨霏的腿上,小小的身体轻轻怵动。过一会,她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 我也对她笑笑。 我试图给她讲一个网络上看来的,关于宠物项圈的笑话,可是,本来很有趣的笑话,从我嘴里讲出来,总觉得哪里有些走样,不那么好笑,但是雨霏依然像看完戏后礼貌的观众,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些天,她好像又瘦了一些,细细的手指掩在果冻的长毛里;她看着我的眼神,像空谷里一股清冽的泉水。 就那么看着她,山清水秀的,真好。 “你该回家了,”她说,“你家里人一定在等。” “今天我妈不回家吃饭。” “还有你爸爸,还有你姐姐。” “借一下你家的电话。”我拿起她家的电话,拨了自己家的电话,是姐姐接的,听见我的声音,好像有些失望,高声大嗓地问“干什么啊”。 我告诉她,今天晚上在一个同学家吃饭。她答应了一声立刻放下电话,显然并不关心。 我放下电话,转过头来,雨霏看着我微笑。 “你笑什么?” “你在说谎。” 我对她笑笑。 晚饭桌上,我的面前放着一大锅热腾腾的山药鸡汤,而雨霏的前面只摆着一碟番茄黄瓜混炒的鸡蛋,看上去可怜巴巴,她的小阿姨还在继续一碟碟把菜往我的眼前放。 “我不能吃。”雨霏看看我,像是在安慰我,夹起一筷子蔬菜放进嘴里,然后抬起眼睛,嘴角像是小孩子做了什么坏事般高高抿去。 我当然知道那一点,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已经从各种渠道知道了肾衰竭的病人有几乎上百种东西不能吃,反而可以吃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看着她嘴角像是小孩子做了什么坏事般高高抿去,心里重重地痛了起来。那一刻,我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帮她把病看好。 林国栋是谁 天亮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铃声荡漾在梦与醒的边缘,像茫茫大海里从上透下来的丝丝光线,让沉在睡里的心一点点悄悄浮起来。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我有种感觉,那是陈朗哥哥的电话。 说来很奇怪,每次他打来电话,我都能从铃声中感觉出来。 我钻出被子,光着脚,站在客厅的地板上拿起电话。初夏凌晨的地面,带着点湿气的清凉。 果然是他。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你和我说实话,这两天我的感觉不太好。”他几乎是在命令我。 我用尽量平静的口气把最近的情况告诉他,一边说着,不由有些惊讶,描述这种病,感觉简直比身受这种病还要痛苦。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电话那头轻轻地啜泣;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在听筒上。 “你别哭,”我对他说,“你不要哭。” “你不要怪我。”他说。 印象里,陈朗哥哥一共哭过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第一回是两年之前,他输掉了一个很大的钢琴比赛,预赛时他是第一名,到了决赛,却掉到第九。因为前一天,他知道我得了肾病。 “如果我马上能走红就好了,那样,就会有很多钱为你看病。”两年前他说,后来,他瞒着父母去一家夜总会弹钢琴,从“南泥湾”弹到“纤夫的爱”,还被富婆当成了鸭子找夜总会老板开价。后来他被父亲从夜总会拎回家,关起门痛揍一顿,除了两只手,身上都是伤。 去奥地利的时候,他说,“我是代表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 当时我说,“我就不去了。”后来他写信说那句话让他很伤心,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也许只是心里难过,便口不择词-----从小到大,陈朗哥哥参加比赛得了奖,如果有好玩的奖品,他一定会拿来送给我,他去了国外,就再也拿不到他的奖品了。 陈朗哥哥问我,“林国栋是谁?”刚才的谈话里,我提到了林国栋,说他会带我去看专家门诊。 我告诉他,那是一个绰号和我的狗狗的名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住在对面的楼里,他的爸爸是我的主治医生。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电流在大西洋的两岸静默着。 那样长长的静默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陈朗哥哥已经有些陌生了。也许,人的心,在亲近一个人的同时,会自然而然疏远其他人。 昨天晚上,我看见林国栋对他姐姐说谎,在晚餐桌上故意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突然觉得如果我没有生病,一切都该多么美好。 陈朗哥哥从小家教极严,深受音乐熏陶,言行都彬彬有礼,相比之下,林国栋的很多举止显得笨笨的,却很可爱。 带你去个地方 “雨霏,你要保重,”电话挂断前,陈朗哥哥说,他的声音在电波里微微颤抖,像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你一定要保重。” 我默默地挂上电话,客厅里的灯亮着,窗外透进来清晨的光线。小阿姨还在酣睡,她昨晚又是两点多才上床。我的睡眠越来越差,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枕头上淡淡的薰衣草清香,隐隐带点泥土气,最明白地提醒我生命的美丽和脆弱。 陈朗哥哥告诉我,学校里从前的音乐教室拆掉了,造了新大楼。我问他那架钢琴怎么样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没有问,我知道他是害怕去打听,越是深爱的东西,越是害怕知道究竟,宁可模模糊糊的,当它还在。 我不知道学校领导为什么认为一栋铺满幕墙玻璃的大楼比那件古老的小教室好,但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那些阳光里飞着微尘的下午,那架古老斑驳的斯坦伯格钢琴,高屋顶上绕梁回荡的李斯特和德彪西,终究要渐渐远去。 我在卫生间里一遍遍地刷牙,把牙膏挤在牙齿上,用舌头舔着它在嘴里旋转一周,直到薄荷味的牙膏慢慢沁入齿缝,泛起一股甜甜的凉意,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然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来回游荡,低下头,看见睡裙下面两条苍白的腿,小腿上隐隐露出蓝色的静脉血管,那里面流的血,今天又要去医院洗一遍,这个想法让我对自己的身体生出了无穷的厌恶。 天色逐渐亮起,街道上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我打开房间的窗户,让清晨的凉风慢慢灌进来,天蓝色的窗帘在风里拂动,微凉地贴着我的腿,像是轻轻地在诉说什么。 窗外的风铃在这个时候响起。“笃”,一下,又是一下。我以为那是风,可是,又接连响了好几下。 我抬起头朝外面看过去,林国栋在对面的窗口看着我微笑,做手势示意我出去。 我打开阳台门走出去,地上落了几个一毛钱的硬币,原来,刚才他是用硬币掷到风铃上发出的响声。 “下楼好不好?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把手卷成喇叭,压低声音。不到六点,他家的人也都还没起床。 十分钟后,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上班的人流还没开始,马路上清清荡荡。他把车骑得快一点,我把手伸出去,风像水一样地在指缝里丝丝缕缕流过。 “冷不冷?”他问我。 “不冷。”我说。 我问他为什么能把硬币投那么准,正好扔到风铃上。他笑了笑,说,“我以前很喜欢玩飞镖,专门练过,每次去庙里许愿,都可以把硬币刚刚好好扔到许愿泉正中间。” 他把我带到一条河边。河边齐齐地种着法国梧桐树,仿佛堤岸下面的,并不是河水,而是条亮光闪闪的大路。那是这个城市的护城河,林国栋告诉我,旁边围墙里的建筑,就是他的学校。 “我喜欢这个地方,很安静,”我们在一棵梧桐树边坐下,朝着东方的远处,是城市钢筋铁骨的边缘。 他说,“我喜欢在这儿看日出,”他看看我,有些腼腆地指指远处的建筑,“太阳从那两栋楼房中间突然跳出来,很好看。” 他的肩膀 我们肩并肩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看日出。沉默了一会后,林国栋和我说起他的家庭,而他开口的那一刻,刚好是我几乎开始问起他家庭的时候。 他从很小的时候说起,口气很随意,但是听得出那是个让人羡慕的家庭。“我们家里基本都是我妈和我姐姐说了算。”他像是有些无奈。 “那样不好吗?”我问他。 “也没什么不好,”他抓抓头发,“就是有点……那个……”他像是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找了半天没找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呢?”他问我。 “我什么?” “你们家?你以前?”他一口气问,“你在哪儿出生的?” 我开始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我告诉他我出生在一个现在已经对之毫无印象的南方小镇,不到周岁就被父母抱着去了邻省的一个大城市,在那里长大,直到遇见小阿姨,跟着她浪迹天涯,我一个个数过来,看见林国栋惊讶的眼光,他诧异我居然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么问答之间,我们始终望着远处微蓝间泛着淡淡红色雾霭的天际线,我眼角的余光里,掠过他额前的短发。 他问我,“你最喜欢哪里?”[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我说,“这里。”我告诉他,我跟着小阿姨在那个遥远的东北城市,尘灰漫天,冬天的晚上,暖气坏了,两个人挤一床被子,还是冻得发抖,把凳子搬起来压在被子上,才勉强能睡着。就是在那个地方,我们捡到了果冻。 “那个时候我们自己都快没饭吃了,我奇怪小阿姨竟然买了那只狗,”我说,“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它,”我转过头去看他,“我很高兴她买下了果冻。” 他也转过头来,看了我一会,然后对我笑笑,问我,“你冷吗?”他指指我身下坐着的石头,声音里有些歉意。 我摇摇头。可是,就是那个瞬间,一股疲累感突然从风里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慢慢地潜进我的身体,把我的眼皮朝下拉,朝下拉,仿佛灌了铅一样。 东方天边的云霞越来越红,在我的眼前忽隐忽现,慢慢化成一团桃红色的晕。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用力地喊“不要,不要”,可是,困意依然愈来愈浓,云一样地弥漫上来,将我层层裹住。 林国栋的声音像从云的那一段传来,“你怎么了?”隔了一层厚厚的幕,轻轻的;我感到有人在用力摇动我的肩膀,而我自己的身体像风里的一根稻草左摇右晃。 过了不知多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跃入眼帘的,是一轮金红色的太阳---太阳初升时特有的那种喷薄着盎然生机的颜色,刹那间让下界的阴冷没有藏身之地。阳光静静地照在身上,仿佛有千万只温暖的小手伸过来,抚摸着我。 我的头靠在林国栋的肩膀上,他的右手抱着我,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凝神看着我。 “你不要紧吧?”他问我。他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我摇摇头,试着对他微笑,可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他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不由有些难堪。 我的脸颊贴在他的棉质衬衣上,隔着衣服缝上的线,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和肩膀上两根骨头间形成的一个凹槽。我的下巴贴着那个凹槽,突然间,一种难以言喻,悲喜交集的感觉在心中升腾起来。 另一个肩膀 那一年,和陈朗哥哥一起去参加一次比赛,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之前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还是把演出服穿在身上,免得放在箱子里压皱了。 我穿着一件陈朗的爸爸帮忙借来的雪纺纱裙子,白色的裙子,水钻扣子,样式简单,裙边上一边一个飞着淡紫色丝线刺绣的蝴蝶,裙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 那是条很漂亮的裙子,可是试装的时候,我表现得格外别扭,一会儿嫌尺寸大了,一会儿说图案不好看。陈朗的爸爸脾气很好,笑眯眯地一个劲地说“穿惯了就好”,“穿惯了就好”,每次去参赛之前,他对我们都百依百顺。 爸爸责怪我太挑剔,然而,我自己心里知道,那么不合情理地挑三拣四,也许只是为了说服自己,那条裙子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比赛结束,我把它脱下来还掉,也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它。 其实,我只是为了说服自己不要去爱上它。 于是我穿着漂亮的雪纺纱裙子,陈朗哥哥穿着挺括的礼服,领口上亮亮地镶着一层边,金色枫叶形状的袖扣,看上去人仿佛陡然大了几岁。坐的是慢车,陈朗的爸爸一上车就捧着茶杯睡着了,剩下我们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为了保持衣服的平整,齐齐整整地僵坐着。 旁边站着的一队民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装束,被看久了,我的脸不由热起来,他们的表情让我想笑,可是陈朗哥哥一直很严肃。 那天,他告诉我,打算将来去考奥地利的那所音乐学院。他有个远方姑母就是那个学校毕业,愿意帮忙资助他。 陈朗哥哥的手轻轻地覆盖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他说,“雨霏,将来哪天如果我走了,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你自己。”他的表情十分郑重。 我记得那天我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终于我们两个人都困了,他问我要不要靠在他身上睡一会。于是我靠在他的礼服上,隔着厚厚的垫肩,隐约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和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火车就那么自顾自地往前,一站又一站地停留和启发,站台上素不相识的脸没来由地对着我们微笑挥手。我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情,那是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我勉勉强强睡着,醒过来的时候,脖子扭得酸疼,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那一次他得了一等奖,我得了三等奖。一下台,我就脱下了白裙子。我们当天赶回家,我在火车上靠着窗台睡了一路。 我靠在林国栋的肩膀上,跟他讲起那条久远的,白色雪纺纱裙子。其实我已经几乎忘记那条裙子了,但是这一刻,它却无限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茉莉清香扑面而来。 他的右手扶着我的胳膊,等我讲完的时候,轻轻地伸过来,扣住了我的右手。 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的手是宽大的,温暖的,手心稍稍有些潮湿,我能感到上面的纹路。他的肩膀形成一个很舒服的弧度,我的脸颊靠在上面,依然是半梦半醒的感觉。 二十年后的他 “你是不是很容易累?” 林国栋问我。 我点点头,把头偏开一点,看着远处的天空。虽然早上彻底地刷过牙,我依然很害怕他会闻到我嘴里偶尔会传漏出来属于病人的味道。 他的手依然紧紧扣着我的手贴在自己胸前,隔着温热的手掌心,是他的脉搏。我的眼睛慢慢地开始有些发酸,我想,那大概是望着太阳太久的缘故。 林国栋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一种很难过的表情。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你放心,一定会好的。”他的声音含着自我欺骗式的倔强。 “对不起,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睡着了。” 他说,“我们可以再来。” 我对他微微一笑,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我的手心依然带着他的体温。 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地把头贴向他的后背,没有碰着,却依然能听见他呼吸的间歇胸腔深处传来的声音。 我说,“你常常来找我,你家的人会说你的。” “不会。”他说。 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他把我送回大楼门洞前,人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垂下来踩在地上,伸出手去抓抓头发,嘴角上翘着,他穿着米色衬衫,蓝色牛仔裤,神态和我第一次见到他在大街上和人打招呼的时候一样。 我看着他那个单纯得几乎没有烟火气的神情,心里突然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铲了一下,痛了起来。那种痛楚一丝丝地弥漫开来,透过经络从心里缓缓蔓延到全身。那个神情,会让我忘记痛苦,对生活产生非分之想。过二十年,也许他会变成现在林医生的样子,温和,沉稳,有宽厚的肩膀和淡定的态度,善待旁人,爱护妻儿,是一个公认的好男人,可是,过二十年,我又会在哪里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最后,我几乎是用很不友好的态度对他说,“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吧。” 他的神情僵住了,嘴唇微微张开,过了一会,问,“为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林国栋踩在踏板上的那条腿垂了下来。 “我不喜欢别人多来打扰。”我对着水泥地说。 沉默了一会,他开口了,声音很低,“你觉得我打扰你了吗?” 我点点头,抬起眼睛来,正对着他的额头,他的眉心处蹙着一道细细的纹。 他移开眼光,抿紧嘴唇,我咽下一口口水。 “那……陈朗,他不是常常给你写信?”过了很久,他问。他的声音里有些干涩。 “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说,声音里有种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强硬。我转过头,对着涂得乌七八糟的楼道墙壁,不再看他。 林国栋没有再说什么,他的自行车默默地消失在墙角那一头。 缘分就这么浅 进门的时候,小阿姨正在和人讲电话,看见我,手里的无绳电话机居然“啪”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她弯腰捡起电话机,脸上满布着惊讶。 “我先挂了,以后再说吧,”她低声对着话筒说,转过身来,“你到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在睡觉。” “我睡不着。”我对她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散放着昨天的报纸,空气里荡漾着一股淡淡的烟味,烟灰缸里躺着一个烟头。 同很多有艺术气质的人一样,小阿姨有时喜欢抽烟,可是,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清早就抽烟。 她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青,头上包裹着厚厚一块毛巾,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用修长的手指捻着毛巾里蹿出来湿漉漉的头发,长长的发丝卷在她白皙的手指间,像一条条细细的小蛇。 捻了一会头发,她拿起指甲钳开始剪脚趾甲,圆润的脚趾上冰蓝的指甲油落掉了一块,她仔细地研究一番,轻轻地嘀咕了一句,神态有种不经意的美艳。 “蔡雨霏。”她剪完脚趾甲,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也默默地看着她。 “蔡雨霏,”她低下头去,“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和你的肾脏匹配不够好,不适合做移植手术。” 又是长长的静默。大楼下面的城市就在我们的静默里活动起来,像一只蛰伏的动物缓缓苏醒过来,爬出洞穴,开始左顾右盼。楼下对面糕饼店一个女人绵延不绝地抱怨一个不识趣的顾客,骂上对方八代祖宗,而很远的地方不知哪里传来悠悠的几声鸡鸣,给人种“大漠孤烟直”样的错觉,仿佛千里之内只是碧水黄沙。 我错过了日出的太阳在窗帘里透进光来,暖暖地落在脚上,果冻依然伏在墙角里它的小角落中趴着睡觉,一个小爪子向前探出来。 小阿姨抬起头时,她的眼睛里闪亮地盈着眼泪。 “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你们什么……”她的嘴唇艰难地左右移动,最后,紧紧地抿成一条鲜红的线,和高高的鼻梁形成一个倒立的T字,神情里有种决绝的态度。 “活着的时候不要我,人死了,女儿却要我照顾……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俯下身,揭开毛巾,把手指用力□乌黑的头发里,一股清香带着潮气飘逸出来。她的肩膀微微起伏,传来断续的呼吸声,声音里带着点恨意,“连我的肾都不能用,缘分就是这么浅……有什么办法……” 我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背,她的手指冰凉地覆盖在湿漉漉的头发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我一直想着不要小阿姨捐肾给我,但是直到此刻才明白,内心深处依然是悄悄有着希冀的,自私的渴望,无声破灭的时候,剩下的,是满满的绝望。 我躺回床上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小阿姨上班去了。现在她在林国栋姐姐的那家广告公司工作,每天忙个不停。 天花板上有一只小蜘蛛,兢兢业业地在角落里结网,一个上午,我看着它慢慢地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丝丝缕缕,居然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网,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我的眼前浮起林国栋转身离开时的背影,然后,我把眼睛闭上。 她拉着他的手 夏天已经来了,梅雨季节湿热而甜润的气息悄悄地从土地里升起来,像石头缝里的青草。几乎天天都下雨,天地间一切都是潮的,粘的,空气里千丝万缕说不出的牵绊和纠葛,仿佛特别有人间味。 不下雨的那天,小阿姨带我去宜家买了几件家具,让人运回来,小敏姐姐站在她家门口看着经过走道的那堆硬纸盒,脸上稍微生动一点,淡淡地说,“宜家的东西好看,就是用不了几年,不过无所谓,反正你们也不是长住,下次搬走的话,索性就扔掉好了。” 小阿姨笑笑,“下次我们搬家,就送给你。” 没想到她说,“算了吧,我们家的家具都是整片水曲柳,结婚时打的,五十年用不坏,哪像这种三夹板做的,用用就烂了。”她的声音里有点轻蔑。 流掉孩子之后,她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说话口无遮拦,让人听着不是味道。平时经常呆呆地搬个板凳坐在门前看着走道,脚边放一个脸盆,旁边一堆蚕豆,她一边剥豆一边自言自语,有一次我看见脸盘里堆着豆荚,而豆子扔得满地都是。 小敏姐姐的评论并没有妨碍我们的心情。我和小阿姨一同把半人高的书柜拼起来,靠墙放着,她把一套新买来的张爱玲放在书架上,我随便拿来翻翻,里面十几页被她撕掉了,看目录,是“花凋”。我从前看过“花凋”,不由觉得小阿姨这么做有些可笑;我还没有脆弱到那个程度。 常去的病友网站上有个女孩子和男朋友分手了,她说“现在才知道,其实我们没有资格谈什么爱情。” 我默默给她发去一大束玫瑰花的图案。 几天里,我没有看见过林国栋。确切地说,我没有往窗外看,每回拉开窗帘之后,都立刻移开眼光,然后逃一般地回到房间里阴暗的那一半。 有一天黄昏,我听见有人叫“果冻”,“果冻”,有个男声回复了一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低沉的嗓音却钻过玻璃直钻进我的耳朵,是他的声音。他们继续说话,像是在谈论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靠在窗帘旁边,朝对面二楼看过去。 对面二楼,隔着窗户上的铁条,房间中央,站着一个女孩,一头长发波浪般微卷着披在肩上,她穿着一件白色露肩的裙子,下摆宽松地撑开,裙子上缀着大朵向日葵,她的侧脸对着我,挺秀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光艳照人。而林国栋正拿着一块布,低着头为她擦裙子上的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听见她正在催他“你快点嘛,就要开始了”,声音里充溢着青春。他抬起头,对她说了一句什么,就在他的眼光转向这边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猛然一拉窗帘,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盖住。房间里很静,我的心裹在窗帘中间咚咚地跳。 过了很久,拉开窗帘,那边已经空无一人,连窗子都关上了,垂下米白色的窗帘。 我默默地坐回沙发上,想起来,那个女孩,几个月前曾经在楼下见过。那天,她穿着精致的米黄色套装,修长的双腿,站在出租车边拉着一个背对着我男孩子的手。 原来,那天背对着我的,是林国栋。她拉着他的手。 命里有贵人 窗台上依然站着林国栋送给我的那个卡通小人,胖嘟嘟长着个啤酒肚,一张老少咸宜的笑脸,戴顶礼帽,开足发条,他就扭着腰跳起舞来,跳完后突然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每一次它都让我发笑,即使现在也不例外。 我仿佛依然能听见那个女孩子银铃一样的声音和那声音里隐隐的笑意。她的发卷披散在肩膀上,随着身体微微摇摆前后动荡。 我拿出电子琴,把手指放在上面,慢慢地,它们像是自己拿定了主意,在键盘上游动起来。苍白的指尖飘出一段音符,仔细听,那是一支李斯特。 我的指尖触着冰凉的键盘,轻轻地闭上眼睛。 对于李斯特的曲子,陈朗哥哥有一套莫名其妙的讲究,心情激动的时候不能弹,太高兴的时候不能弹,(奇)悲伤的时候不能弹,(书)压抑的时候不能弹,(网)痛苦的时候不能弹,紧张的时候不能弹,照那套规定,几乎没有什么时候能弹。而事实上,他有非凡的定力,无论心情如何,都能在短时间内调整到无风无晴,他坐在钢琴前,在惨白的锥光里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五线谱,没有别的,指尖流淌出的乐调干净得不沾人间烟火。 他如果听见我这么泄愤式地弹李斯特,一定会生气得叫起来。可是,又有什么要紧。 带果冻下楼去散步,它在一棵树边办完事后,咕噜噜摇摇脑袋,无忧无虑浑身轻松的样子。 小敏姐姐坐在楼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摇着把扇子,一面神情专注地看着她自己的手。她看见我们,对着果冻笑起来,努起嘴做出“呜呜”的声音来招呼它,果冻也很配合,用力舔她的手。现在,只有看见果冻的时候,她才像是真心真意快乐的,仿佛这个满身绒毛的小东西使她暂时忘记了人世的严刻。 逗完果冻后,她突然说,“把你的手给我。” 小敏姐姐拿过我的手,摊开掌心,看了看,点点头。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淡淡地笑笑,“你的生命线不短。” 我看着她。 “当中一段很细,不过还好,没有断。你知道吗,我老公,结婚前我给他看过手相,他的生命线是从中间断开的,不过我还是嫁给他了 ……当时不信这些。”她的笑容里几乎有些诡异。听说那次她流掉孩子,差点在手术台上死去,从那以后,小敏姐姐就变得像这样。 “你命里有贵人。”她这么对我说。 “谁啊?” “天机不可泄漏。” 我带着果冻上楼,想起小敏姐姐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天机不可泄漏,我想其实是因为她也不知道。 第二天,提早做完透析,坐车回家,开门时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那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的是小阿姨,而男人的声音很耳熟,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打开门的那一刹那,那两个人和我一同愣住了。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林医生,小阿姨坐在他身边。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小阿姨依偎在他的胸前,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红的,脸上掠过片刻慌乱。 雨季的萤火虫 这天黄昏,我看见了一只萤火虫。在木鱼住的医院的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矮树丛里,它幽幽地发着光芒,像是天上一颗早生的星星落到了凡间。 木鱼的腿渐渐康复,支着拐杖,一瘸一摆地追逐着那点莹莹的,黄绿色豆大的光,真到了近处,又不再向前,仿佛怕是打扰了它。 “会发光的萤,萤火虫一般都是雄的,他们通过这种光来吸,吸,吸引异性。发光是很累的,每天晚上只能持,持续二到三个小时,而萤火虫成虫的寿,寿命也非,非常短,只有五天到两,两,两个星期,这段时间内,它们拼命发光,吸,吸引雌性,交尾繁殖,然后死亡。也,也,也就是说,刚才我们看见的那只萤火虫,过最,最多两个星期,它就死了。”我们向别墅式的病房楼走回去,木鱼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你哪儿看来的?” “十,十,十万个为什么,”他告诉我,小时候看过全套的“十万个为什么”,自然界的新陈代谢,朝生暮死,看上去理所当然,“其实人也是差,差不多。”木鱼的声音突然有些悲观。 木鱼最近心情很不好,他妈妈希望他等病好之后索性再休学半年,专心准备明年去加拿大念书,学校都替他联系好了。他家在温哥华有一栋无敌海景的房子,上下三层,豪华装修,专门的家政助理,玻璃屋顶的花园露台,比这边的家更加气派得多,价值一路飙升,现在值上千万加元。 “小瑜,别犯傻,你不去,那栋房子迟早归了外人。现在在你爸面前,我讲话已经没有分量了,你明不明白?”他的母亲在亚热带梅雨季节里依然兢兢业业地在皮围脖里堆砌着贵妇仪态,毫不避嫌地在我面前咬牙切齿地教育他,鲜艳的玫瑰色口红浮在洁白的狐皮上,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她刚刚咬死了那只狐狸,“他一直不肯给我公司的股份,所以现在我一定要逼着他给你股份,虎毒不食子……” 木鱼入定般地坐在床上翻着一本“华严经”,等他妈终于走了,放下书,叹口气。 “果冻,帮,帮,帮我把汤喝了吧。”他请求我。 我摇摇头,“我怕又会流鼻血。”木鱼的妈妈让保姆天天熬大补的汤,不是黑鱼就是甲鱼,每次满满一锅,上次我替木鱼喝了几碗用淮山红枣枸杞生姜炖了六个小时的甲鱼汤,回去就大流鼻血;不巧的是,那天露露刚好跟姐姐一起去参加她广告公司的一个展示活动,穿的裙子上不小心弄到一点油污,我正在用酒精和食盐为她擦,鼻血在那个时候不期而遇滴滴答答流下来,弄得她的裙子一团糟糕,最后只好换上一条姐姐的裙子充数。姐姐听说后扬起眉毛,“木鱼总喝这么壮阳的汤,只怕会天天画地图噢”,露露问“什么叫画地图”,姐姐笑起来“你问果冻”,露露愣了一下,没有问我,对着我的那边脸一直红到耳根。 几天没有看见雨霏了。无尽的梅雨里,几天像是几年。 肩膀上的负重 我站在木鱼病房的窗前,苍白的天空空洞透明,仿佛天幕外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仔细看,天地间却缠绵地布满了雨丝,像无数透明的线编制成一张巨大的网,潮漉漉地兜下来,满天满地的伤感。雕梁画栋得有些俗气的房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风铃,在雨中感冒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钝钝的金属声。 有个声音在我的耳边清楚地响起,“我不喜欢别人多来打扰。”让我几乎立刻接上去,“我不会打扰你”,下一秒眼前清凉的雨景让我意识到,雨霏并不在面前。可是我的右肩膀上像是负上了一点微妙的重量,那是她的头曾经靠在那里的感觉。 尽管她已经告诉过我,自己的名字出自“诗经”,我还是喜欢想,她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里出生的。也许她就是在这样一个细雨濛濛的日子里出生,然后她的父亲才想到“雨雪霏霏”。我胡思乱想着。 “果,果冻,你在想,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谈,谈,谈恋爱了?”木鱼用一种调皮而狡猾的目光盯着我,光滑的额头反射着台灯的光亮。他这个人有时候仿佛有种超能力,可以看透我的心事。他更加厉害的地方是,从来不逼着我承认任何事情,慢慢地,就变成了默认。这也许和他从小在一个父母极为强势,凡事丁是丁铆是铆的家庭里长大有关。他像一块海绵,从生活的点滴里尽情吸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欣赏别人忽视的东西;比如萤火虫瞬间的辉煌,比如我姐姐林国美彪悍外表下的某些可爱。他说我姐姐像是个小孩,其实他自己更像个小孩,小孩样的善良和一厢情愿。 “你说我的头发留长,长一点,会不会显得比较成,成熟?”他问。木鱼甚至在考虑开始留小胡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加拿大?”保姆小梅一边喝着甲鱼汤一边问,蜡黄的脸颊上红扑扑的两块,眼睛在颧骨上乌溜溜地转,声调里有些担心,“你去了加拿大我不是又要再找工?”木鱼家的钟点工正好辞工回老家嫁人,他已经答应小梅让她以后去他家干活。 “不知道,也许永,永远不会去。”木鱼眨眨眼睛,嘴角圆溜溜一个笑。他看看我。小梅费解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继续大口喝汤,她必须在木鱼母亲回来之前把汤喝完。 那个刹那我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木鱼也许真的会为了我姐姐留在这个城市,而我的姐姐一直无知无觉;他会干这种事情。拥有高贵物质生活的好处和坏处是,可以有余地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浪掷青春而乐在其中。 “假如我需要钱,你可以借给我多少?”小梅出去买水果,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木鱼两个人。 “多少都可,可以。” “假如……我需要几十万呢?” 木鱼的眼睛慢慢地睁圆了,里面有种复杂的表情。 “几,几,几十万?” 我点点头。 “我问你,几,几,几十万?” “大概……二十万。”我根据网络上看见的信息大概算了一下。 “你吸毒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含羞草的默契 “吸毒?”我叫起来,“当然没有!” “赌钱?” “也没有!” “那你欠,欠,欠了高利贷?”木鱼毫不停顿继续追问,他的思维总比舌头快半拍,也许结巴就是这么炼成的。 谢天谢地,他没有问我是否嫖妓,而是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把“华严经”垫在屁股下面,用眼神等待我的下文。而我的下文就像窗外空中苍茫的雨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露露有时来我家和姐姐津津有味地谈论那些对她有意的男生,姐姐也会有意无意透露谁谁谁从香港出差回来送她一条蒂芬妮手链谁谁谁又请她去听歌剧,而她们其实根本不能算好朋友。我和木鱼之间,除非开玩笑,极少真正涉及感情,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内心里有种深深的羞怯。如果说女生是花,男生是草,那么,我和木鱼也许是那种含羞草,外人也许会毫不介意地打探我们的隐私,而含羞草和含羞草之间,是有谅解和默契的,不会叨扰彼此的清静。 于是,最后,我这样问他,“如果哪一天,我的姐姐,得了重病,需要花很多钱去看,你会借吗?” “你,你姐,姐姐?”木鱼的脸突然变了颜色,眼神凝重起来,“她,她……” “我是打比方。” 他这才放松下来,抿了抿嘴,靠在床头,不大高兴,“你不要随,随便打这,这种比方,好,好不好?” “我说‘如果’了啊。”我重重地回答,为他那种介于真傻和装傻之间的态度有些不满。 木鱼盯着我看了一会,“过来,”他的脸色恢复如常,慢慢地展开一个狡猾的微笑,“过来,”他坐起身,指指病床边的桌子,示意我把花瓶挪开,“搬,搬张椅子过来。” 他居然要和我扳手腕。平常我们扳手腕,半数他赢,半数我赢。 “这次你必须赢,赢我,我才会考,考虑是不是要借,借钱给你,”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木鱼的表情却毫不含糊,“三局两胜。” 木鱼有一双大而坚硬有力的手,因为喜欢骑自行车越野,几个硬硬的茧,简直像劳动人民的手。我看着自己的指甲盖慢慢发白,指关节挣得通红,木鱼的脸也一路从下巴红上了额头。这家伙一参加任何形式的竞技活动就像变了个人,全身投入,六亲不认。 第一局木鱼赢了,第二局我赢。第三局,我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在手掌上,想像所有的肌肉一起运动起来,把木鱼扳倒。可是在那个刹那,我的眼前出现了雨霏的脸。她默默地,有些哀伤地看着我。 五秒钟后,我的手老老实实地被木鱼的手掌压在桌上。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对着我得意地笑。 “你快去你的加拿大吧!”我突然生起一种巨大的恼怒。 他依然对着我得意地笑,像是在回味无穷地咀嚼自己的胜利。 我恶狠狠地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他还是对着我微笑。 等他终于笑完那个漫长的笑,我已经转过身,打开了门,准备朝外走。 木鱼叫住我,“果冻,等,等,等我妈回了加拿大,我就把钱给,给你。” 三局两胜 我站住身,回过头去,木鱼变戏法一样地换上了他的招牌卡通神情,一双眼睛朝下眯得弯弯的,嘴唇向上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脸上依然留着一丝刚才的得意。 “你是说,你会借钱给我?”我问。 他肯定地点点头。 “你……有那么多钱吗?”这回轮到我迟疑了。木鱼家虽然有钱,可是据我所知,他的大宗支出都是定期去一个银行账户里支取。 他又点点头,然后说,“现在你该,该,该告诉我,这钱到底拿去干,干什么。” 等我讲完雨霏的事情,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庭院里一片湿漉漉的绿意,白天缓缓降下帷幕,过一会儿就有萤火虫了。 木鱼默默地看着我,我也同样地看着他。说完之后,心里平静了很多。小梅把洗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木鱼扔过来一根我爱吃的香蕉,自己抓起一小串葡萄嘴唇凑上去吃了起来。 木鱼吃完几颗葡萄,眼睛骨溜溜地转个圆周,“你,你以后怎么打,打算?” “以后?” “如,如果换,换了肾,”他压低声音,不让外面套间里的小梅听见,“还会需,需要钱做后,后,后续治疗,她,她还要上学,另外,她又没,没有父母……”木鱼提出这些疑问,“你确定……”他停住了,眼睛深处闪着一种别样的冷静甚至有些冷酷的光。 “我,我,我现在只是想着换肾的事……”在木鱼的逼视下,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木鱼不再问下去。他身上到底有着他父母亲那对杰出生意人的基因,却没有他们的咄咄逼人,刚才他那么说,只是为了提醒我。 他的眼光柔和起来,嘴角又挂上一个微笑,“其实刚,刚才,你可以,赢,赢我的,”他咽下一颗葡萄,“是我说你必须赢我,你才输,输了的。你,你,你有心理负担。” 我对他笑笑。 “可,可不可以请你帮,帮个忙?”他有些腼腆。 “什么?” “过,过一阵,等,等我好了,我想约你姐姐出,出,出去玩。”木鱼的脸又像酚酞见水,“姐姐”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确选了个合适的时机提出要求,我无法拒绝,有时候我不明白这个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傻。 “……有许多研究发现,常喝牛奶的男性,容易患前《奇》列腺癌。前列《书》腺癌,是男性生《网》殖系统常见的恶性肿瘤,美国波士顿一个研究小组对 20885例美国男性医师进行了长达11年的跟踪调查,这些人食用的奶制品主要包括脱脂奶、全脂奶和乳酪,其中有1012例男性发生前列腺癌……”回到家,老爸正用一种听上去很科学的口气一板一眼地念着。他最近开始去一家电台客串主持一个叫“林医生时间”的夜间男性专题节目,下一次节目准备介绍牛奶和前列腺癌的关系。 “真的吗?”姐姐歪在沙发上叫起来,“女性呢?牛奶对女性有没有副作用?”她的额头上贴着两片柠檬,两个眼睛各压着一个湿润的红茶包,脸颊上整整齐齐地贴满了黄瓜片,洋洋大观。 “女性不属于我的专题范围,”老爸回答,“不要打岔,我在排练。” 姐姐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爸,你这么说不怕被那些牛奶商恨死?你这是美国科学家做的研究,放在中国的国情有现实意义吗?还有你为什么不讲些更有实用性的?那样听众才有兴趣嘛!” “我是试着讲有实用性的,可是听众的素质太差了,”老爸放下稿子,“上星期的节目你们也听了吧,简直不成体统!”他的脸阴沉下来。 我和姐姐想起那档节目,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上星期老爸很不走运,碰到几个胡搅蛮缠的听众打电话进去,老爸讲解□长度,有人问“林医生,您的□大约多长?”,老爸讲解房事频率,有人就问“林医生,您每周房事大约几次?”老爸几乎下不了台,亏得那个机灵的电台主持见招拆招才对付过去。 老爸脸色严肃,“世风日下。” 可是姐姐趁火浇油,“爸,据说女人生过孩子,肌肉放松,会影响房事和夫妻感情,是不是?” “这个……有可能,也不一定……”老爸回过神来,皱起眉头,“你怎么关心这些?!” 我想起木鱼的嘱托,硬着头皮问姐姐,“你觉得什么活动……好玩?” 白雪公主的漫画像 “活动?什么活动?”姐姐脸上密密麻麻的蔬果间写着茫然。 “就是,你喜欢……出去玩些什么?有什么,你特别想去玩的?”我仔细地在大脑里搜索合适的词汇。说来奇怪,朝夕相处的姐姐,下午木鱼问我,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来她会喜欢玩什么。姐姐基本上不逛街,她只穿几个牌子的衣服,为了避免和人“撞衫” – 时尚界里的终极耻辱,那些牌子要么大名鼎鼎而贵得要死要么名不见经传而贵得要死,品牌店里每次到新货会用电子邮件通知她,歌厅舞厅的不见她去,参加的应酬活动我也所知甚少,一般下班后,她不是在公司里加班就是在家里加班。这么一想,我发现姐姐实际上只是一台长时间运作的高级工作机器,莫名其妙地有些怜惜起她来。 和很多都市女白领一样,她用青春换取金钱,自信心和成就感;现实版的童话里,白雪公主得自己想办法挣钱交房租给七个小矮人,然后努力争取在森林里买一栋小木屋-----在白马王子出现之前,或许……王子压根不会出现。 我从来没想过为姐姐画漫画像,可是那一刻,我看着她,突然有种冲动,想为她画张像,白雪公主留着侯佩岑式OL发型,镶着假睫毛,挂着Chanel耳环龇牙咧嘴撑住小木屋顶的天窗探出头来– 因为屋顶上手机接收信号比较好。 木鱼费解地说,“如,如果我是你,那我,我,我一定会对她非,非常了解。”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样的话她就是你姐姐了,还有什么必要去了解!” 姐姐斟酌一番,居然有类似的困惑,“真奇怪,我竟然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玩的……”她摊直两腿,鼻孔对着我仰天长叹,“搞了半天原来我的人生这么无聊!” “才几岁,人生人生的……”老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拿起他的文件夹起身回房间,过一会,又走出来,说有事出去一下。 “去哪儿?”姐姐随口问。 “买报纸。” “帮我带本‘服饰与美容’!” “……好吧。”老爸迟疑一下。 姐姐脸上的柠檬片和黄瓜片风干的时候,她终于想出来,“我很想在那种法租界老洋房里开个party!” 不可否认,姐姐还是颇为小资的。我很高兴她到底给出了一个答案我好去交差。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一个同学想带女朋友……”说到这里我立刻闭上了嘴。 “你们大学生,去看场电影泡泡吧就行了啦,你知道包一栋洋楼有多贵吗?”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响起救护车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刺耳的汽笛声像一根钢钻直直扎进我的耳膜,我愣了一下,条件反射一般跳起来飞快跑到窗前。对面大楼的楼道们前闹哄哄挤着一大堆人,混乱里三楼陈主任老婆的嗓子和高音喇叭争奇斗艳“不要挤不要挤挤什么呀”,我的手紧紧地抓着窗框,手心里湿漉漉的,夕阳里的天空一片金红,我突然感觉有些眩晕。 不是她就好 睁开眼睛的时候,姐姐的脸近在面前,柠檬黄瓜片都没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圆溜溜地睁着,尖尖的鼻子和下巴使她的整张脸看上去像只卡通松鼠。 “果冻,果冻,你怎么了?”她使劲在我面前挥舞着手掌。 “我,我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 姐姐站起身,伸手把我拉起来,“我刚才跑出去看,回来,你就这样了。”她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眼睛里荡漾着怜香惜玉,我感受到自己额上的汗,“你大概是中暑了,这么热的天,我早就说一过二十六度就要开空调嘛……老妈这个小气鬼,什么生活要尊重自然规律,我看她就是喜欢省电!”她转身去打开房间里的窗式空调,一股凉风破空而来,初夏的郁热像潮水般缓缓退去。 我想起刚才的事,探头往窗外看去,对面的二楼门窗关闭,天蓝色的窗帘静静地垂着。楼下的人已经散光,只剩下小敏姐姐依然坐在椅子上摇着一把精致的檀香扇乘凉。她脸上是一贯的淡然神情,淡然到近乎漠然,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怕,未必有人会为她支撑,只是她不介意被压扁。 “刚才……怎么回事?”确切地说,我不太确定“刚才”是多久以前。 “你猜?”姐姐故意装神秘,“我赌你猜不到!” “你快说啊!”我的眼前回复刚才救护车呜呜蜂鸣人头攒动的景象,心头猛然一阵发紧,“怎么了?” 姐姐向对面楼上指指,“赵歌星开煤气自杀,被送进医院了!” 那句话完全出乎意外,像把勺子在我晕乎乎的脑袋里狠狠搅了几下,我看着姐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第一感觉竟然是松了口气,是小赵叔叔,那么,就一定不是她。 “小赵叔叔,他……怎么样?” “应该死不了,上救护车时还是活的,听说嘴里还叫着他老婆的名字,”姐姐肯定地说,“这个男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悲,被同一个女人甩了两次,到头来还搞自杀!”她叹了口气。 小赵叔叔的老婆到底还是又离开了他,那个大款又回来找她,说是下定决心要离婚了,于是小赵叔叔的老婆把一张黄色便签纸贴在煤气炉边,告诉他,“对不起”。小赵叔叔看完便条,把厨房柜子里的洋酒白酒葡萄酒到烧菜用的酒统统喝光,顺手拧开了煤气开关,好在他家对着走道的天窗开着,邻居闻到泄漏的煤气味大叫起来,老爸当时正在楼里,立刻上去给他做急救,然后把他送进医院。 “这个女人太恶毒了!分手信故意放在煤气开关旁边,不是一种心理暗示还是什么?小赵也实在……”姐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太……窝囊了!” “……有许多研究发现,常喝牛奶的男性,容易患前列腺癌。前列腺癌,是男性生殖系统常见的恶性肿瘤,美国波士顿一个研究小组对 20885例美国男性医师进行了长达11年的跟踪调查,这些人食用的奶制品主要包括脱脂奶、全脂奶和乳酪,其中有1012例男性发生前列腺癌……” 电波里,老爸用一种很科学的口吻循循善诱,有个小男生羞答答地打电话进去问“林医生,请问前列腺到底长在什么地方?” 姐姐噗哧一声笑起来,“果冻,请问你的前列腺长在什么地方?” 我瞪她一眼。那个时刻,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老爸不是去买报纸了吗?为什么小赵叔叔自杀的时候,他刚好在对面楼里? 这个问题闪电般瞬间即逝,我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不管怎么样,不是她就好。 风雨欲来 老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钉一件衬衣上的纽扣。那是她的习惯,每给家人买一件衣服,先要仔仔细细地把上下左右的条缝都检查过,有裂痕立刻缝好,纽扣重新钉过一遍。她手里拿的是一件男士短袖衬衣,看上去很凉爽,旁边的位子上还放着几件,男式女式的都有。 “一个生孩子的,家里开服装厂,接生前硬要给红包,我当然不收,后来生得好好的,今天出院,拿来几件衣服,说都是最好的真丝。”老妈没有抬头,却像看到了我,淡淡地说。 姐姐过来随手翻动了一下,兴趣阑珊,“样子不好看。” “穿着舒服就行,”老妈指指姐姐身上那件缀满蕾丝的睡袍,“穿这个,你真能睡得着觉吗?” “当然啦。”姐姐的手机响起来,她一个转身,格格笑着,飞速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时候,窗外突然打起一个闷雷,像天空里引爆了一个雷管。老妈的手一哆嗦,针扎在手指上,冒出几粒晶莹的血珠。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片刻,转过头来看看窗外,“你爸他带伞了吧?”就那个时候,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今天晚上,仿佛总有些不平静的气息。 我去浴室里看了看,老爸那把黑色折叠伞不在,“带了。” “这种风头有什么好出的。”老妈对于老爸去做“林医生时间”很不以为然,觉得不能评职称又没有多少外快,纯粹是为了虚荣心。 “当初要是小敏和小赵真的……可能都不会出事。”老妈平淡地评论。几个月前她建议过让小敏姐姐和小赵叔叔凑一家,我们全都哗然,不想到现在,她的看法却完全是先见之明。我觉得老妈缺乏感性,也许生活更加需要理性。 “最近怎么不看见露露来了?”老妈问,这回,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看我。 “她……功课挺忙吧。” “功课忙,周末总有空吧。” “她有男朋友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 “哦?”老妈凝视了我一会,声音收敛起来,“哦。”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声“哦”里却像是透着很多失望,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为露露有男朋友失望,还是为我家和孙副院长家渐渐疏远而失望。她一直觉得医院上层里,孙副院长最可以做她和老爸的靠山。 最近每次看见露露,她都是和刘文涛在一起,小鸟依人,金童玉女。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公开,她无辜而光荣地变成了工学院一半女生的宿敌。我到现在才发现,她原来是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孩;我是说,露露一直很美丽,是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有那样的美丽。也许,爱情对于女人,真的有牛粪对于鲜花的作用。 回到房间,雷雨已经停了,空气水一般的清凉。我脱下背心,最后一次揭开窗帘,意外地发现蔡雨霏就站在对面的阳台上。她向外伸出一条胳膊,像是在探天空里是否还在下雨。她苍白的脸上有月亮般的光泽,虽然天空里并没有月亮,而她的影像只是朦朦胧胧,像从我梦里走出来的。 果冻的斯坦伯格 雨霏好像也看见了我,慢慢收回手臂,我们默默对看着。 在那个当口,一个想法闪电般地划过我的脑海。我转过身,去桌上那一堆参考书和笔记本下面翻出那个我专门用来装漫画稿的文件夹,从里面翻出一张前几天刚画好的,在右下角空白的地方写了一行字,把纸折成一个飞机。 我拿着那个纸飞机,把手伸出窗上的铁条,瞄准对面的阳台,屏住一口气用力扔了过去。从我这里到她那里大概有七八米,我在心里默默祈祷飞机能够飞过去。 那只飞机不负众望,挣扎一番,在我的凝视下险险落在阳台背上。我看见雨霏迟疑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了它。 她在我的示意下把飞机展开,看着上面的画,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慢慢展开一个微笑。大楼的暗影里,她的神情像夜色里开放的莲花。 我也微笑了。画那张画的时候,就知道,哪一天她看见了,一定会喜欢。 画上是一架斯坦伯格钢琴,琴凳上坐着果冻,它的小爪子正勤劳地在键盘上舞动。果冻穿着礼服,戴着挺括的黑色领结,小脑袋扬得高高的,鼻孔朝天,一脸陶醉,脖子上挂着一本琴谱。画这张画的时候,想起雨霏跟我说过很多次的,她那个很会弹钢琴的陈朗哥哥,心里有些发酸,于是不由自主笔调就诙谐了起来。 那架钢琴,是偶尔在一家琴行里看见的,其实不能算偶尔,如果不是认识了她,那我也许下辈子都不会走入任何乐器行。在琴行流光溢彩的布置中,那家斯坦伯格钢琴像公主一样高傲地站在铺着红地毯的高台上,背后是深黑色的天鹅绒窗帘,黑白键盘在柔和的灯光下闪耀着光芒,在古典音乐的映衬下,周围的一切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旁边有个大款一样的人物正不耐烦地对着手机大声发号施令,“说了一千八百万就是一千八百万,少一分不行,让他脑子搞搞清楚,现在是谁想和谁做生意!”琴行里的销售人员站在一边,脸上堆着甜美讨好的笑容。 大款收线后,低下头换种和蔼可亲的声调问身边那个看上去三四岁的小女孩,“喜欢不喜欢啊?” 小女孩穿着象牙色公主裙,遗传父亲的脸型,仿佛出生前给人当头一脚把脸踢瘪了,浑身上下却圆滚滚的,腮帮上鼓起两团红扑扑的肉,手里拿着一只冰淇凌蛋筒,很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让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三四岁孩子说的话,“样式不大时尚。”经验十足的样子。小女孩转过身朝一架施特劳斯走去,她父亲跟在后面眉开眼笑,“这小家伙挺识货的。” 刚看见那架钢琴的时候,我有种冲动想以后一定要带雨霏来看看,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到这时,我完全打消了那种想法。那种地方满溢着志得意满的有钱人,连我都觉得很不自在,不要说她了。 我在纸上写的是,“这个星期六带你去庙里许愿。好不好?” 我知道她同意了。 蒸发的爱情 “怎么可能啦,有没有搞错嘛,谈恋爱根本不会影响学习的,我们班一大半的男生都有女朋友的啊,你们班应该也是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怎么会那么想?真是不可思议!喂,他真是那么说的吗?他这个人,好像读书也根本不用功嘛……” 木鱼曾经说过,“人生里的烦恼,无,无非两种,想要的得,得,得不到,不想要的呢,推,推也推不开。”当时他是在评论他的父亲,不过我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他自己刚刚好;他老爹好歹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却会把自己手无寸铁的好朋友推到火线的最前方。三班那个对木鱼倾心已久的女孩几次三番约他,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她说说清楚,不过,不是他自己说,而是派我去说。 “我,我,我口吃。”他说。 我嗤之以鼻,“那好,下次你约我姐姐,我也替你好了。”他脸上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微笑,钢铁也为之动容。 于是我和那个女孩坐在一家星巴克,女孩子咯嘣松脆地拒绝了我为她买咖啡的请求,理由很大谱“你又不是他,我凭什么要赏光喝你的咖啡”,自己要了一杯大号焦糖玛其朵,坐进沙发,也不搭理我,打开一本崭新的“天机”,剥开塑料封皮看起来。 我坐在一边认真地研究了好一会,还是不太理解这么一杯东东何以居然要三十八块钱,女孩子从书页边缘抬起眼睛,“你走好了。” “这个……作为木鱼的好朋友,我希望能代表他和你……好好谈一谈。” 她看看我,终于合起蔡骏,“你有什么话讲?” 我硬着头皮照台词背下去,“……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现在想集中精力……好好学习。” 然后那位小姐就炸了起来,“怎么可能啦,有没有搞错嘛,谈恋爱根本不会影响学习的……”女孩子圆圆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两颊红扑扑的,眼波像一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有点像个神采飞扬的洋娃娃。坦率说,她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是透着一种生机勃勃和木鱼缺少的强韧和任性,他们如果在一起,也是颇为般配的。 坦率说,她这样的天真有些残忍,看了那么多蔡骏,推理能力显然还停留在萌芽阶段。 “他妈妈一直希望他去加拿大。”在她的攻击下,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是吗?”女孩的眼睛睁大了,“他去加拿大哪里?”她的脸色活泛起来,“其实我爸爸也打算让我加拿大,说是多伦多或者温哥华的学校都很不错。” “哦……这个……好像他爸爸更希望他去澳洲,不过……他的爷爷奶奶都在新西兰,他在英国也有几个亲戚……所以,最终去哪里,还……很难讲……” 女孩子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脸色平静下来,抿抿嘴唇,“这种事情,最好早点决定。” 我替木鱼诺诺点头。 过一会,她淡淡地说,“其实我想去美国,也许下个学期就要走了。”她看我一眼,然后从精致的皮包里掏出一本东西,“你帮我带给他。” 那是一本听课笔记。我们班和三班这个学期有两门课一起上。 “今天约他出来,其实是想把这个给他,”她笑了笑,“我还从来没这么认真听过课。” 这句话说完,她的脸色突然黯然下去,嘴角轻轻牵动着,转过脸,“他是另外有喜欢的人,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她就在我的注视下喝完那杯焦糖玛其朵,扔下一句“笔记不用还了,反正我也用不着”,悠悠地拎着包,走出了星巴克的玻璃大门。外面阳光灿烂,红尘万丈,她娇小玲珑的身体片刻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默默地看着一个女孩子的爱情在阳光下缓缓蒸发,升华,从有到无,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木鱼是个王八蛋。 第一节 雷雨初歇的深夜,那团迷蒙的白色从对面楼的窗户悠悠飞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些失重,仿佛自己变成了纸飞机,在空气里飘翔,回旋,轻轻转动。有一刻,我真的相信它会从大楼间的缝隙里掉落下去,陷在下面泥泞的水塘里。 但是它没有,那个飞机好好地落定在阳台背坎上,翅膀上沾了一点水。我把它拿起来,打开,里面用铅笔画着一架钢琴。虽然他没有说明,但我看得出那是一架斯坦伯格,一只卡通的小狗狗坐在琴凳上忘情地弹奏,角落里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这个星期六带你去庙里许愿。好不好?” 对面的大楼只有星星点点的几盏灯,中间那一盏的旁边,林国栋正默默地看着我。他并没有微笑,神情十分从容– 虽然他完□露着上身。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光着膀子,也许,他意识到了,但觉得无所谓。毕竟,夏天里,家家户户的男人都有这个习惯。 他的肩膀很宽,肩膀上两块骨头微微凸起,旁边形成两个小小的低洼。 奇怪的是,我那么看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也许因为夜色,也许因为旁边没有别人,也许,当喜欢一个人过了某个临界点,羞涩会渐渐淡去,取而代之,是可以坦然地看着他身上的优点和缺点,而不会回避眼光。这样的凝视中,他变成你心里的一部分;你用自己的目光将他吞噬。 我心里有个地方剧烈地开始翻江倒海,千万条思绪堵在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躺回床上的时候,小阿姨还没有回来。她去电台给林医生送伞。傍晚的时候,林医生来过,说是来看看我的情况。那是他和小阿姨之间心照不宣的说法吧,其实他想见的是她,而她花了几乎一个小时洗澡做脸打理头发和衣服,喷上一种很清香的茉莉香水,但每次他穿过外面的热浪,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总是低低地说“来看看雨霏”,眼睛偶尔停留在小阿姨身上,她总是打扮得光彩照人,有时他会问“晚上有事啊”,她会编出个把理由说是见客户或者朋友,其实,她只是为了他而已。 林医生每次来都趁楼上楼下人家都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待久,看得出他很小心;可是今天,他刚进门,楼上就喧闹起来,四楼的赵叔叔竟然开了煤气想自杀,楼道里一股煤气味,三楼的苏阿姨大呼小叫“死人了死人了”,林医生一反平日温和沉着的形象,“咚咚咚”往楼上冲去。医院救护车到的时候,他在车上满头大汗地回过头来,看了小阿姨一眼,小阿姨在他的眼光下垂下头,立刻转过了身。 随后我们发现,林医生那把黑色的折叠伞落在了我家的客厅里。小阿姨迟疑一下,说“我去一趟。”【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前两天在医院里做完血液透析的时候,林国栋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泌尿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我常常看见她出现在林家,她却好像并不认识我,和几个护士聊着家常,但是眼光隔几秒钟就会在我身上轻轻地扫过,温和明亮;我实在说不好那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里是那么渴望她能喜欢我,即使我明白,自己这样的状态,充其量让人同情,很难讨人喜欢。 第二节 “最近这里病人很多哦,”我听见林国栋的母亲说,“辛苦你们了,对了,小夏,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她笑眯眯地对一个护士说。 “什么喜酒,房子都没着落呢,”那个护士嘟起嘴,扬了扬眉毛,随手翻动着桌子上的处方本,“院里面搞货币分房那点钱,买个厕所都不够。” “慢慢来嘛,你们小方年轻有为,不愁没房子。”林国栋的母亲依旧不急不慢地微笑。 “不要提他了,那个人死脑筋,一天到晚科研科研,胆子又特别小,”夏护士压低声音,“其实请他到外面去开刀的人不要太多,去一次就几千块,他就是不肯,怕影响不好,其实有点本事的医生不都这样吗,像林医生……” 林国栋的母亲沉静而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他医学院的老同学,一定要他帮忙,几十年的朋友了,主要是人情。”她的口气温和而坚实,两个护士对看一眼,像是意识到有些失言,马上闭上了嘴。 林国栋的母亲临出门前,又看了我一眼,嘴角轻轻牵动一下,她眼神里有一点东西让我立刻垂下了眼睛。 “说人家一套一套的,自己……”夏护士有些赌气地嘀咕,“我看,林医生每个周末去乡下医院专家门诊,少说也有……”她伸出五个手指,“你说有没有?” 另一个护士笑着说,“就算有,他们也坚决不会承认,”她用手肘碰碰夏护士,“以后讲话小心点,听说林医生那一位很厉害的,她刚才来是查勤呢。” “查什么勤,我都要结婚了,”夏护士看了看同伴,咯咯地笑起来,“是查你吧!” “查你!” “查你!”她们在办公室里嬉笑着。 林医生不忙的时候也常和护士们聊天,一起买了盒饭在办公室里吃,听她们讨论黄晓明和李宇春,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提供一点对家居装饰的看法,是中年男人对年轻女孩的宽容与和蔼,那和他对小阿姨的态度不同。也许有些事情真是命中注定,两个早该相遇的人终于相遇,在对方面前,就像两盏蒙尘的水晶灯,卓然闪亮起来。那样的光亮,骗不过别人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怕看林国栋妈妈的眼睛,那双明亮温和,洞察一切的眼睛,我怕它们看到我心里的想法。 傍晚,林医生又来我家了。客厅里拉着窗帘,小阿姨给他倒了一杯番茄汁。 他说,“真好喝。” “我自己榨的。”小阿姨轻轻地说。 他又喝一口,伸出舌头来舔舔嘴唇,“这儿住着……还习惯吧?” “还好。” “我有个朋友,有套房子想出租,离你们公司不远,要不……” “多少钱?” “三千。” “那么贵?” “不会让你们出钱。” “不行。”小阿姨斩钉截铁地说。 两个人沉默了。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番茄的甜酸味。我走回自己的房间,又想起在医院,林国栋母亲的眼神,假如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假如林国栋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星期六带你去庙里许愿。好不好?” 我看着那个展开的纸飞机,抬起头,对面是林国栋的眼睛,在夜色里微微地闪亮着。 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我感到自己点了一点头,他的脸上骤然生动了起来,嘴角慢慢展开一个微笑。 我回到自己房间,拉上窗帘,那上面用黑笔简洁勾勒着一些线条,仔细看,都是人像,三笔两笔,勾出一张张微笑的脸,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变成一幅流利的艺术品。 我不由自主地把窗帘拢紧,贴在脸上。那是一张独一无二的窗帘,看着它,几乎可以想象到画画的人眼睛里的笑意。 偷来的快乐 “这个周末你自己照顾自己吧,我要出去。”吃早饭的时候,小阿姨简单地说。 “去哪里?” “乌镇。” “那么远?” 她撕开一片面包,点了点头。 “出差吗?” 小阿姨沉默了一下,“不是。” “去旅游吗?” 她点点头,我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垂下眼睛。小阿姨有个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明明可以说谎的事情,她往往不会选择说谎。 “很多年前去过,想再去一次,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她淡淡地说,“现在的设计流行仿古,说不定能来点灵感。”书本网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里很漂亮,我们老家应该也差不多那样吧,”我也垂下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一点,“多拍点照片回来。” “唉。”小阿姨甚至都不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回,她是和林医生一起去。 小阿姨像是有些愧疚,我心里却突然生起一种轻松感。星期六,林国栋说他要带我去庙里许愿,她出去,我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然后话题突兀地转变了,“蔡玉霏,你的肾脏移植手术……有希望了,”小阿姨说,她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很多,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很久,然后声音定定地关照,“这件事情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水,薄薄的双眼皮间描了眼线,越发显得深邃。 “这样……可以吗?”我喃喃地问她。 “还有别的办法吗?”她的口气里带着一些苦涩,“全国一百多万人等着做肾脏移植,可以能移植的肾脏只有一万多个。百分之一的比例,你还想怎么样?” “你知道吗,林医生这样做,要担多少风险?”我们之间陷入了许久的沉默,直到墙上的猫头鹰报时钟敲下了八点,小阿姨如梦方醒般大口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我上班了!”一阵风似地从客厅卷进卧室再卷向门边,抱着一个大大的样板盒,跳进高跟鞋里,“啪”地扣上了门。 我默默地走到客厅窗边,坐进沙发,茶几顶上的镜框里,陈朗哥哥正在一脸阳光地对我微笑,当时的我自己也是一脸阳光。 星期五的下午,小阿姨换上一套浅蓝色休闲装,整个人精神焕发,拎起整理好的皮箱,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把脖子上那条艳丽的丝巾解下来,扔进皮箱,进来叫我,“你下去,帮我叫出租车开到菜场前面。”虽然只是去一个周末,她也很认真地整理好皮箱,工工整整的,看上去倒有点像出远门。也许是那种架势,也许是她脸上某种不同寻常的神情感染了我,我扶着门轻轻地问她,“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怎么会?”她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低下头,走出门,下楼叫出租车开到两条街外的菜场附近,在司机不解的目光中下车,走回来。 林医生和我擦肩而过,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露出米色毛衣的高领,和平常唯一的不同是戴了一顶浅檐的咖啡色帽子,衬托得神色更加温文儒雅– 可能是希望尽量掩饰自己,结果却恰如其反,更加引人注目了。他大概没有想到会遇见我,脸上有些尴尬,下意识地用手推推眼镜,再推推帽子,喉咙里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林医生好。”我木木地说。 “你好。”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 我们擦肩而过。那一刻,我突然很好奇,他是怎么和自己家里人说的,而林国栋知道自己的父亲周末要外出,是什么反应。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来了,远处的公园里传来唧唧啾啾的鸟叫,一声声像挂着露水,透过窗帘轻飘飘滑进来。 清晨的阳光照在窗帘上,朦朦胧胧中,那些笑脸荡漾着光芒,我也忍不住对着它们微笑起来。我在窗帘缝里看着对面的二楼,毫无动静,从昨天开始就没有看见林国栋,他们家也没有任何异常。有一刻,我几乎怀疑,他是否忘记了今天的约定。 八点半,电话铃响了,“我在你家楼下。” 我背上包下楼去,他就站在楼下的信箱边,仿佛是在偷看里面的东西,一听见声音,立刻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展开一个微笑。 美好的心愿 “你怎么背着书包?”他问我。 “没有啊,这就是我的包。我……只有这么一个包。”我低头看看自己那个格子双肩包。 “我是开玩笑的。” “这本来应该是个书包,不过只用过半年。” 他沉默一会,“对不起。” 我对他笑笑,“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啊。” “哪天你到我家去,我姐姐有一柜子的包,你随便挑一个。” “那怎么行,你姐姐那么时髦,她的包,我不合适。” 我们说笑着走出楼门。 “那个地方有点远,我们打车去。”他说。 走到菜场附近,我突然想起昨天就是在这里遇见林医生。“你爸爸在家吗?” “不在,你找他吗?” “不是,随便问问。” “我爸到他一个朋友的医院去出诊了。”他说。 “哦。” 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慢慢开出城区,过了护城河,路边梧桐掩映,在阳光里交织下点点光晕。 “师傅,请把车窗打开。”林国栋对司机说,然后从自己前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数一数,分了一半给我。那是一把一圆的硬币,握在手心里,还带着余温,暖暖的感觉。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去许愿,要先准备一些零钱,散给庙门前讨饭的人,这样才虔诚。” “如果没有讨饭的人呢?” “那就用来买香烛。”他很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些是哪儿学来的?” “我老爸教的。” “你爸不是医生吗?” “医生也可以信神佛,”他平静地说,“我爸我妈都信,每次有病人死了,他们都会烧香帮着超度亡灵。” 我转过头,林国栋的目光越过前排座椅一直望着很远处的公路前方,下巴形成一个微微上翘的弧形,有点调皮和傲气兼备的样子,“其实很多事情,常理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我那个朋友,家里一直催着他出国,也有女孩子追,但他就是不肯,因为他喜欢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人。” “为什么不可能?” “嗯 ……”他沉吟了一下,“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两个人缺乏交集。” “人家的事情,怎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了一下,没有作声,车子上高速的时候,他把手伸出车窗,示意我也把手伸出去。凉丝丝的风贴着手指滑动,刹那间仿佛突然变成了水,清清凉凉的,亲近得让人不舍。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到了城郊那个树荫丛中的庙,大门前居然真的有几个人低头跪着,地上摊着书写得横七竖八的纸张,大意都是要钱。林国栋把他的那一份钱分成几份,一一放在那些人的,神态比那些要钱的人还要恭敬。我也照着做了。 走进大门,穿过一条水杉夹道的青砖路,眼前便是一座黄瓦红墙的庙宇。圆圆的门窗,像是最近修过,屋檐上飞着凤凰的图样,下面挂的铃铛却裹着厚厚的青铜锈,看上去很有岁月感。 离开家跟着小阿姨浪迹天涯之前,几位伯父伯母带我去家乡山上的一座小庙拜过神,还求了一支不晓得什么签,他们都极为虔诚,一副善男信女的样子,恨不得走一步拜三拜,我却被一种茫然而有些愤恨的心情笼罩着,对一切都没有好感,包括那个庙。 从那以后,我从没来过这一类地方,小阿姨也不信神佛,事实上,她什么也不信,只信她自己。 求佛 林国栋告诉我,这座庙后面有一眼泉水,泉眼在附近的山上,很多人来这里许愿,把大堆大堆的硬币扔到泉水池中。硬币堆起来,就给寺里买香烛。 “灵吗?” 他点点头,“很灵。我姐姐考大学前生了场大病,我们都以为她会考不上,可是来这里拜过之后,考得特别好,上了第一志愿。” “你自己许过愿吗?” “还没有。” “为什么?” “……我还没有碰到需要许愿的事。”他想了想,轻轻地说。 我跟着他去庙里买了香烛,点上了,工工整整地插在烛台上,蜡烛上袅起轻烟,在古朴的寺庙里回绕,形成种种俏丽的形态缓缓向梁柱上飞升而去,不远处传来和尚喃喃的诵经声和木鱼声,大殿里的如来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眉宇间交结着洞察世事的安详。 “来,”林国栋拉过一个垫子,铺在佛像右边,“拜一拜吧。”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在中间?” “一般人都喜欢正对着佛像拜,其实那是不对的,”他温和地说,“寺院里只有住持才可以正对着佛像拜,其他人应该在左右两边。” 我照他教我的礼仪拜过佛,突然想,不知道现在小阿姨在乌镇干什么呢?她和林医生在一起,林医生会不会也拉她去拜佛?一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国栋突然转过头来,拧着眉毛,十分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重新拜。”过了一会儿,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抬起头,他的眼神慢慢地缓和下来,声调也回复到一贯的温和,“雨霏,你重新拜一次。”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涌起难以言明的千头万绪,在一把巨大的芥末堵在嗓眼,一阵惊诧过后,突然,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低着头,模糊间,看见自己的眼泪没有间断地砸向青砖地,一颗颗仿佛都有生命,落下的片刻掷地有声。 “雨霏……雨霏”我听见像是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牢牢地摇撼着。 我依旧任凭泪水刷刷地往下流,膝盖一软,人就往前跌下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半坐在地上,有人在耳边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肩膀被人紧紧抓住,眼前,大红的门柱外面,古铜色的风铃在风中叮叮当当响着,风铃外面,初夏的天空蓝得炫目,让我不由自主又闭上了眼睛。 “雨霏……雨霏”,我面前现出了林国栋的眼光,“你感觉怎么样,怎么样啊?”他定定地看着我,眉毛紧紧拧在额心,目光里满是焦虑,仿佛一个士兵打了场大仗回来。 “没有用的……”我浑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听凭这四个字从自己的嘴唇里轻轻地溜了出来。声音很低,但是林国栋听见了,他的表情慢慢僵硬了,嘴唇有些倔犟地往上面翘了一翘,又缓缓落下,默默地垂下了头。 空气里弥漫着香味,我咳嗽了一声,他说“我们出去吧”。 我点点头。于是,林国栋扶着我,到庙后面的一个凉亭里坐了下来。我的脸色大概十分不好,周围好些烧香求签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们。那些人红光满面,来这里求佛祖保佑走运发财,仔细想想,他们是多么的幸福。 我们久久地坐在凉亭里,我望着对面庙宇顶上的蓝天,喃喃地说,“你们那么相信佛祖,可是,你说,他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呢?” 希望 他没有回答。 我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答。 我回过头去,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林国栋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满是泪水,一滴一滴连成了串只是往下掉,两只眼睛红红的,盯着我,里面盛着一种深深的,痛苦的神情。他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立刻回过头去,站起身,望着凉亭外面,两只手交替地在脸上使劲地抹,过一会儿,慢慢地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手指深深地□头发里去。 “你……”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不要紧吧?” 他摇了摇头,从喉咙深处压出一点声音,说的是什么却听不清楚。他背对着我,肩胛随着呼吸一进一退,米白的衬衫从皮裤带里滑出了一截。 我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拢住他的肩头,像抱小孩子一样,然后把头贴了上去。林国栋身上的体温隔着外套传过来,他的心在离我耳朵不远的地方打鼓一样地跳动。那是一种舒服得暖洋洋的感觉;我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洒落下来,细碎温柔宛如带光的雨。 “没事的,没事的……”我轻轻地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早已接受了生命里的这种残缺,周围的人也总是想尽办法让我感觉好一些,我甚至真的去相信,身体有病会有助于音乐才能的发挥。但是现在,我突然那么地怀恨自己,怀恨自己的病,怀恨自己的不完满。 那个瞬间,像有一把刀在我的心里狠狠地划了一道,鲜红的血一点一点地沿着刀刃顺着伤口流出来,落在地上,尘埃里,溅起一朵朵殷红。 我们久久地坐在凉亭的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几乎把我的手指勒痛了。 “你的手怎么那么冷?”他问,然后把我的手勒得更紧。 我微笑着靠在他的肩上。 “你喜欢不喜欢狗?” “喜欢。” “那哪天我……就把果冻给你好不好?”我说,“只有给你我才最放心。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亏待它,会天天给它买好吃的,给它买玩具,给它看医生,给它买漂亮的项圈……” “你别说了。” “你答应我。” “不答应。” “那我就继续说,一直说到你答应为止。那样的话,大果冻,小果冻,小果冻,大果冻……” “雨霏,我就要弄到钱了,”他扳过我的肩膀,热切地说,“给你换肾。” “你,哪里有钱?” “真的,我有个朋友答应借给我钱。” “那要很多钱的。” “我知道,我会有办法,”他重重地说,“那样的话,只要有了肾源……我爸就是医生,应该会容易一些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全是坦诚,眼珠里照出一个小小的我,像一个清亮的水晶球。我几乎忍不住把小阿姨告诉我的话告诉他,但终于又在最后一秒种咽了下去,因为她交代过,“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否则,林医生可能会坐牢的。” 生活 “有那么严重吗?”当时,我被大大地吓了一跳。 “有。”她很严肃地回答。 “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和林医生……”我忍不住问。 “不是。”她想了想,又很严肃地回答。 “那……你是为什么?”我有些不理解,林医生是个有家室的人,太太端庄贤淑,儿子女儿都很大了,“我觉得,他不大会离婚,再说,就算他离婚……” 小阿姨的头埋下去,深深地往杯子里喝了一口,嘴唇上沾着一点咖啡色的液体,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个小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啊?”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现在不需要人家给衣服穿,给饭吃,用得着忙着嫁吗?”她似是而非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有些难过,我爸爸是个好人,可是他早早地娶了我妈妈,林医生是个好人,可是他有那么美满的一个家庭,世界上留给小阿姨的,难道真的只剩下光头老男人和给他们被宠坏的孩子做后妈的机会吗? “蔡雨霏,如果我真的想嫁给林医生,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们家?”小阿姨突然又用玩笑似的口气追问。 我刚想说“当然是帮你”,眼前突然现出了林国栋的眼睛,里面的神采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搅了一把,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阿姨又微笑着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点。 今天早上出门前,我想起那一瓶“温莎的树林”,想起小阿姨说过的“喜欢一个人,就把最心爱的香水喷在手心,然后和他握手,你的香气会在他的手上停留至少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足够他爱上你了”,可是,我打开床头柜抽屉的时候,却发现小阿姨已经把它带到乌镇去了。 林国栋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寺庙后面的那眼泉水前,与其是那是泉水,更像是一口井,上面建着一个亭子,旁边有一块碑,上面说这眼泉水已经有上千年历史。 林国栋果然准准地把硬币扔进了泉眼,泉眼里传来幽幽的“咚”一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山中。他回过头,很高兴地对我一笑。 “大家都往泉眼里扔,那些硬币会不会堆积起来,把它堵住?” “我也这么想过,后来听说这眼泉水地势高,进山后会通到河里,不过,我基本不往里面扔硬币,只有……”他沉默了一下,“很重要的事情。” 回城的车上,我很快睡着了,感觉到太阳暖暖地照在脸上,林国栋一直拉着我的手。中途醒来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摸摸我的头发,轻轻地说,“睡吧,到了我叫你。”半梦半醒中,空气里有种清甜的气息,我想起早先他说的,“风会变成水”。 他说,“以后我买一架钢琴送给你,怎么样?” 我迷迷糊糊地说,“你发财了吗?” “以后我会挣钱的。”他说。 我把头微微偏过去,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额前的头发上,慢慢的,漾开许许多多光晕。 Life show 小阿姨从乌镇回来,除了姑嫂饼,还带回一大包著名的蓝印花布,她把其中的一块铺在沙发靠背上,细细研究里面的图案。 “真的很奇妙啊!你看,”她惊叹着,“蓝印花布看上去朴实自然,其实里面的花纹是很繁杂的,花鸟造型,几何图案,拼在一起,又那么和谐……”她叹了口气,“老祖宗的东西就是博大精深,我们这些人东抄抄西捡捡,自作聪明,搞什么设计,只怕被几百年前的人看见了要笑掉大牙。” 她一心只忙着设计,却绝口不提乌镇之行的细节,我也不问。 “温莎的树林”回到了我的抽屉里,我打开银灰色的盖子,按下去,让带着薰衣草气息的薄雾慢慢在空气里流动。 我不知道这瓶香水有没有派上它应有的作用……坦率说,我有些担心,因为电视里的男人有外遇,常常都是因为在衣服上留下了其他女人的香味而被太太发现的,不过也很难说,林医生天天和那么多护士打交道,即使衣服上留下香水味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无论如何,我注意到小阿姨手上多了一个玛瑙的戒指,款式简单,玲珑细致,套在左手中指上,显得有些勒。 看尺寸,我想,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套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在灯下,我给陈朗哥哥写信,摊开信纸,过了半天,只落下几个墨点。第一次,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好。 第二天晚上,楼上那一家闹得翻天覆地,叮叮咚咚从家里一直吵到楼道,说是吵,其实大半是那家的胖女人在唱独角戏。 “住不下去了,住不下去了,这栋楼风水不好啊!”她在楼门口拉着一个居委大妈模样的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上上下下的人家,没有一家太平的,可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嘴咧成个咬了一半的大饼,“我家那个死老头子------”她的女高音飞上云霄又打个转回来,“我家那个死老头子在外面也有人哪!------” “唉,你什么意思啊,什么‘上上下下的人家,没有一家太平’,说话注意分寸!”五楼的英语老师推开窗子高声抗议,把一句“神经病”关进了窗户。 “现在啊,女宁像钞票一样越来越不值铜钱,年轻轻小姑娘来勾引一只死老头子,呸,不要面孔!”那个女人激情满怀地骂着。 “死老太婆,啥宁叫侬格腰身像通货一样越来越膨胀,小姑娘哪能啦,人家就是比侬好,比侬漂亮,比侬……有味道,哪能啦?”那个平时唯唯诺诺的秃顶男人站在对面林医生家的阳台上,气势汹汹地和老婆对骂起来。 真假 陈医生这回真的活腻了。 他站在我家阳台上宛如火山爆发般地对着自己的河马老婆叫骂之后,两栋楼间鸦雀无声,万籁俱寂,“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大家像同时被武林高手点了穴,僵在那里,直愣愣地瞪着他。 五分钟后,陈太太歇斯底里坐在对面楼前地上要死要活,一堆人围在边上劝她;陈医生脸上方才的亢奋慢慢消退,慢慢转成一种介于拉稀和便秘之间的神情,老爸拍拍他的肩膀,陪着他回到我家客厅,“美美,倒茶,国栋,拿热毛巾来。” 我把热毛巾递给老爸,老爸将它敷在陈伯伯被他老婆用梳子在脸上砸出来的一大块淤血上。 姐姐端着新沏的黄山毛峰袅袅婷婷地走来,嘴巴往两边耳朵深深一咧,做了个鬼脸,伸起右手做了一个敬礼动作,“向您的觉醒,致敬!”陈伯伯的脸色越发尴尬,老爸瞪她一眼,“都回房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做完作业出来喝水时,老爸和老陈伯伯并肩坐在客厅里,透过北面的窗子,天边还残留着一点紫红的火烧云,雾霭罩着城市的芸芸众生,远处一栋栋大楼闪起千家万户的灯火。 “老林,没想到,从你家看夜景这么美。”。 “是吗?”老爸回答。两个中年男人的背影,远远看去,居然让我联想起老片子“英雄本色”里李修贤给周润发疗伤那一段– 当然,小马哥的伤不是让老婆给打的。 “你有福气,家门和顺,夫唱妇随。你看你太太多好,温柔贤惠,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陈伯伯感叹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爸说。 “没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我家那本经不仅难念,还会打人啊!”陈伯伯挠挠光头。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他讲了两句,嚷嚷起来,“小姑奶奶,老夫同你们远日有怨吗?……近日有仇吗?……啊,开玩笑?哎呀,……那么多楞头青,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来拿我这个老头子开心呢?”他痛心疾首,“我告诉你们,谁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让她……我让她,我让她下回实习去太平间值夜班!” “不像话,医学院那些学生……”陈医生嘟嘟囔囔地摇着头苦笑,“明知道我家里老婆厉害,隔三差五发莫名其妙的短信过来,还说是开玩笑!”陈医生上课时风格活泼,和学生打成一片,她们大约是听说他有惧内的名好,故意来开他玩笑。 这个时候老妈开门进来,楞了一下,“老陈怎么了?” 老妈听了陈伯伯的诉苦,展开一个慢条斯理的微笑,“真的是学生开玩笑啊?” “当然,那几个学生都有男朋友的,怎么,弟妹,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敢不相信你,不过你们男人……”老妈淡淡地微笑着看了老爸一眼,“谁知道呢。” “弟妹我对天发誓……”陈伯伯还没发完毒誓,老妈已经悠悠地换上拖鞋,转身往房间走去了。 请帮我想标题 陈主任在我家沙发上睡了一个星期,终于接到太太的电话,表示既往不咎,欢迎回家,母河马破天荒为自己的不明真相先开火道了歉,陈伯伯提着内装脏衣服破短裤的马夹袋再三感谢老爸收留之恩,临别赠言,给我的“小林,以后娶老婆,一定要好好选择,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给姐姐的,“美美啊,我看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以后嫁老公,嫁给他,就要善待他,要知道,男人很不容易的”,我和姐姐连连点头称是,一待关上门,不约而同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姐姐的手机响了,她一看号码,立刻换了一副脸色,正襟危坐,“是,Steve,‘苏南世家’的报纸和杂志插页广告已经全部做好,以环保,舒适和个性为主题,宣传口号是‘让一部分人先高贵起来’,对,对,方总已经全部看过,提了几点建议,不过总体非常满意,说下一期还给我们做……应该是后天……哪里哪里……谢谢Steve!” 她关上手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搞定了!”那个“苏南世家”是姐姐最近在做的大项目,平面设计由蔡雨霏的姨妈负责,看样子,做得很好。 “什么叫人才,这就叫人才,蓝印花布谁没见过啊,人家就是能够把它天衣无缝地结合到设计里面,又小资,又优雅,还印刷节约成本,由不得你们不服气吧……”她又在饭桌上教训手下。 “她到乌镇去了?”老妈问。 “嗯。就是为了这个设计。” “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之前吧。” “乌镇……听说很不错,什么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玩吧。”老妈提议。 “都是炒作出来的,那种地方,辛辛苦苦跑去了,看不了半个小时就腻了,”姐姐不以为然,“要去你们去,我不去。” “对了姐,你觉得什么样的蛋糕好?”我问姐姐。在这个场景下,这个问题是有些突兀;但这个问题好像在任何场景下问都有些突兀。 “什么样的蛋糕好?”姐姐反问,“什么意思?” “做……生日蛋糕……要别致一点,浪漫一点的。”我们家每个人过生日都由老妈操办,总是去附近的一家蛋糕店订一个大大的水果蛋糕,但姐姐说过那里的蛋糕越做越差了。 “你要给谁做生日?”她饶有兴趣。 “是有个同学,要给女朋友过生日 ……确切说,还不是女朋友,他想用这个蛋糕向她表白。” “哦------”她的嘴唇拢成一个圆圆的O型,眼珠朝天划了一圈回归原位,“要我说啊,最浪漫的,莫过于……叫你的同学自己做一个!想想看,”她的眼珠煜煜发光,“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洁白的面粉像云一样在指尖舒展开来,慢慢地,慢慢地,融合成一块……多好的创意啊……” “你应该设计让两个人一起做蛋糕,男孩的手抓着女孩的手,揉啊揉,捏啊捏,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有些不耐烦了。 “对啊,多好的创意!”姐姐很激动,“果冻,you are so damn smart!” “不敢当,”我懒洋洋地回答,“‘教父’第三季。”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爸放下报纸瞪了我们一眼。 我承诺过木鱼这个星期要打听清楚姐姐喜欢什么蛋糕,看来要失言了。 吃过晚饭,接到木鱼的短信,叫我马上到他家去。 第三节 走进木鱼的房间,我不由一愣,那张土洋结合的明朝古董大床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地上的一个床垫,电视机放在靠墙的床边,里面正播放着“教父”第三季。电视机和床垫之间放着一个黑色的皮箱。 木鱼打开皮箱,一堆亮晃晃的红纸扎眼而来。我看着那一叠叠整整齐齐码好的钱,足足有半分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钱。木鱼的庄重神情告诉我,这笔钱对于他来说也不是小数。 “你……哪儿来的?”问出这个问题时,我突然明白了答案– 他一定把那张床卖掉了。 “我把它卖,卖,卖了二,二十八万。”木鱼的眼角划过一个有些狡猾的微笑。 “那你爸回来……” “他一时不,不会回来,”木鱼抹一下额头,“他现,现,现在心思都在那,那个女人身上。”木鱼爸爸的小老婆在温哥华怀孕待产,等到年底,木鱼就要有个小他很多的弟弟或者妹妹了。他爸爸和二奶住在温哥华西区一栋别墅里,他老妈住在一栋更加豪华的别墅,天天打电话去用最恶毒的话咒骂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小孩。 “不,不要紧,”木鱼不紧不慢地分析,“如,如果是个男孩,我爸他高,高,高兴还来不及,根,根本不会有心思来管我,如,如果是个女孩,那我,我爸他更,更加会觉得我重要,也不会来管……” 木鱼的父亲和许多中年发迹的大款一样,年轻时由于生活压力错过了风花雪月的机会,加上几乎由父母包办当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有了钱之后,对女人的兴趣如同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十几年里招惹过各种各样的女人,口味由浓到淡,眼界由低到高,浓浓淡淡,高高低低,最终还是只剩这么一个,从二十岁开始,断断续续跟了他十年,并不特别漂亮,也没念过多少书,本来在一家洗脚城上班,认识了木鱼的父亲之后就一门心思跟着他,最大的优点是听话,不吵着结婚,只有一个心愿,想生个孩子。 木鱼父子之间的坦诚让人感到难以置信,去年木鱼一满十八岁,他老爸立刻带着他频繁出入声色犬马的场所,理由是“是个男人,迟早总要过女人这一关”,此次二奶生孩子,也事先征求过木鱼的意见,而木鱼的回答叫他老子刮目相看明白了什么叫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你可,可以离开她,或者让她,她走,可既,既然你们决定在一起,那么,就,就,就不该剥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基,基本权利”。 儿子这句话让老男人几乎热泪盈眶,义无反顾地很快就让二奶怀了孕。当然这些事情,他的母亲都蒙在鼓里。 “你,你,你爸爸和你谈,谈这些吗?” 我摇摇头。我们家没有类似的谈资,有点遗憾,也不失为幸运。老爸老妈的为人处世让人觉得方方正正,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 第四节 “那……你,不担心?”我忍不住问,“我是说,你爸爸又有了一个孩子,将来和你抢财产?” 木鱼沉吟一下,嘴角慢慢展开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那,那个小孩,毕,毕竟比我小,小十九岁,等,等,等到他长大,”他拿起桌上一罐百威倒进嘴里,抹掉唇边的泡沫,“我应该早就接了我爸的生意,当然,我不会亏待他。我不会和他争,但属于我的也不会放弃。”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口吃,讲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木鱼这个人,有时候显得很单纯,有时候又出人意料地显得十分世故;他的世故,像一口味道醇厚的摩卡冰淇淋蛋糕,虽然冷,但绝不让人讨厌。这个时候,电视里面Andy Garcia骑在马上,干净利落地一枪干掉了仇人,我看着木鱼眼睛里坚定而漠然的神情,恍惚间,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万分荣幸地刚和几十年后胡润富豪榜上说话不太利索的某一位进行了一席谈话。 后来,姐姐问过我,“你凭什么觉得他会适合我,我会适合他?”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反问,“你不觉得他本质上和你有点像吗?” 木鱼说,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要去国外的,打算念工商管理,不仅是为了让他父母高兴,更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否则,我拿,拿,拿什么和别人竞争。”“人家”,指的大概是他父亲二奶的孩子。 “那我姐姐呢?”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总是……等着她的。” 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突然发现,木鱼是一个思想理智而会善待女人的人,这样的男人,可遇而不可求。是的,虽然姐姐总说你们这些还没跳出puberty的小屁孩也TM配自称男人,但我们环顾周围那些大我们十岁二十岁甚至更多的男人,并没有觉得他们特别高明。 那天,我的思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电光一闪,非但觉得木鱼和姐姐很合适,甚至开始有些恐慌,姐姐的脾气我知道,倔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转,假如她不愿意,或者木鱼改变了心意,或者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实在很遗憾。 “我姐姐说喜欢男孩子自己做蛋糕。”我有些为难地告诉木鱼。 他再一次展开神秘而有些得色的微笑,“来。” 我随他走进厨房,巨大的花岗岩流理台上摊开着几本装帧豪华的书,仔细看,都是菜谱,翻到教做蛋糕的章节,旁边的玻璃大碗里盛着一堆稀糊状的面粉。 “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家伙恬不知耻地问。 就在木鱼继续努力学做蛋糕的那个晚上,我喝完了三杯水,终于下定决心,去和老爸谈谈。 客厅的电视里放着“士兵突击”,那是老爸的最爱,他却一个人坐在北边的阳台上看着夜色默默抽烟。老爸很少抽烟,基本都是趁妈妈和姐姐不在的时候偶尔过过瘾,在她们回家之前迅速掐掉烟头刷牙洗脸消灭所有罪证。 “爸。”我走过去,关上阳台门,叫了一声,老爸居然肩膀一抖,一截烟灰掉落在手指上,他的肩膀又一抖,我也忍不住跟着抖了一下。 第五节 “什么事?”老爸把手上的烟灰隔过阳台抖落下去,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鼓起勇气和他谈起给雨霏换肾的事情,“钱没有问题。” 老爸有些疑问地看看我。 “木鱼,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到我们家来,来吃过一次饭的,他愿意借钱。” “借钱?借多少?” “二十万,哦,更多也可以。” “借给谁?” “借给我。” 老爸的眼光透过眼镜片激光一般直射过来,久久地凝聚在我身上,经过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久,几乎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烤熟了才离开,又投向远处的万家灯火。灯影里,我听见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吗?”老爸问,语调十分温和。我以为他会质问一番,但他的口气像是在问病人“昨天小便几次”那样从容。 “嗯。”我有些含糊地回答。 老爸又开始抽烟,烟头上的火星明明灭灭,在风里微微颤抖。 “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再管这件事情了。”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你相信我,”老爸有些仓促地掐断话头,“你不要管。” 我脱口而出,“那你能保证蔡雨霏的名字在你们医院肾脏移植名单上,而且在第一位吗?爸,钱不是问题……” 老爸抬头望着远方,点点头,口气突然严厉起来,“这个,不要跟你妈妈和姐姐说。” “爸------”不等我把话说完,老爸已经转身打开阳台门,却正面撞上姐姐,“什么事不要跟妈妈和我说?”她刚刚健身回来,整个人像从蒸笼里跳出来,头发尖上都哗哗冒着热气。 “这个……”老爸吃了一惊,手里的烟头及时帮了他的忙,姐姐嚷起来,“爸,你又在抽烟!” “林国栋,陪我去跑步,好不好?”第二天,在学校里,孙露露突然出现在我们教室门边,穿着橙色的恤衫和白色运动短裤,引来班里一片嘘声。 露露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跑步,而且动辄三四千米不在话下,不是一般的须眉可以比拟,我犹豫一下,还是跟着她出去了。 一路上,露露都撅着嘴,到了风雨操场,她二话不说开跑,马尾辫吊得高高的,在圆溜溜的后脑勺上甩动。 跑过五圈,她像是一泄心中的怒气,猛然停下来,愣愣地站着不动,大口地喘着气。 “你别这么停着啊,”我刚一提醒她,她一个转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朝我扑过来,“林国栋,借你的肩膀用用!”下一秒钟,那个毛茸茸的马尾辫已经结结实实地在我右脸上抽了一下。 “那个混蛋……”在露露的抽抽答答之间,我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的男朋友,工学院的才子移情别恋了,“他真的很混蛋!” 我们在钟楼前的草坪上一直坐到天黑,露水上来,浸湿了裤脚,露露的眼睛红红的,她不再哭,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天空里最后一抹云。 “我觉得一切都那么的没意思。”她叹息了一声,过一会儿,突然问我,“林国栋,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又不好意思。你不介意吧?” 第六节 我摇摇头,“问。” “有人说你喜欢过我,或者说正在喜欢我,是不是?” 我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到底什么意思?”露露破涕为笑。 “我喜欢过你,”我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你现在……不再喜欢我了?”她睁大着眼睛问。 我只好点点头。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当时我们初中二年级,你从来不正眼看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老实说,如果不是她今天那么狂风暴雨地发了一顿脾气,我今天也不会告诉她。说来奇怪,当初喜欢她的时候,心虚得像只老鼠,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现在事过境迁,坦荡起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也许,感情就是一种时间差的游戏。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我的?”她很好奇的样子,像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嗯……后来中考,忙着考重点中学,没心思多想别的,后来就渐渐忘记了。” “真的?喜欢一个人,会忘记的?” 我点点头。 “那你现在看着我,就没有以前的感觉了吗?”这场谈话进行到现在,已经颇有几分娱乐性了。 我摇摇头。她像是有些失望。 有句话压在我心里,终于没有说出来。其实露露她从来都不太需要别人的感情,她和姐姐一样,已经够坚强了;一个不需要别人感情的人,是很难真正让人念念不忘的。 “你有喜欢的人吗?”她问。 我拔起一根青草含在嘴里,慢慢地草根渗出微微的苦味。过了一会,点了点头。 “谁?” “你不认识的。” “唉,我刚才还在想,等到大四,假如我没有男朋友,你没有女朋友,也许我们可以……现在看来……”她仰身躺在草地上,“人生就像搭车,错过一站就少一站了。” “放心吧,等到大四,你一定会找到男朋友的,”我说,“也许比那个刘什么的更好。” “托你吉言吧。”她用手蒙上眼睛。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送露露回家,自行车在夜色里穿梭,她坐在车后座,唯恐天下不知一般大声地问我。 “她……”我想大致描述一下雨霏的模样,却有些惊讶地发现,她的五官在我的脑海里竟然是模糊的,仿佛隔了一层纱,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只是直觉般地觉得她很好,却始终说不上来都好在那些地方。 “我真羡慕你们。”露露叹息着。 “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的。”我说。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就敲门把我叫醒,“走,跟我出去一下。”声音十分严肃。 于是,我迷蒙着眼睛跟着她到了永和豆浆,姐姐要了一堆烧饼油条,坐下后却一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车来车往,她的眼圈发黑,眼睛有些发红,像是一晚没有睡好。 “有什么事吗?”我喝一口豆浆。 “果冻,有件事情,我想,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姐姐咬了咬嘴唇,“我今天临时要去北京出差,所以现在把你叫出来。” “什么事?”姐姐的神态让我觉得事态仿佛有些严重。 “老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第七节 “哧---”我嘴里一口豆浆喷了出来,溅在桌上,“你说---什么?” “我说,老爸在外面--有--女--人--了。”说第二遍的时候,姐姐的口气沉着下来。 我费了好一会儿才完全过来,“你,你是说-----” 姐姐使劲地点点头,“对,外遇,出轨,二奶,不忠,第二春……” “和,和谁?” 姐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来,“你自己看吧,注意这些录像的日期。” 姐姐的手机里有七八段录像,我一段段看过来,只觉得心像坐了下沉的电梯,一段一段朝下滑,滑过一段,钝钝地锉一下,先是木木的发痛,随后渐渐地开始麻木。 我的脑子像被泡进了开水,久久不能思考,窗外远处初生的太阳慢慢开始照得我眼睛发痛。 “你说那两个人是不是很奇怪,怎么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都不懂?”姐姐的声音微微颤抖,像刀片一样划破我们之间的空气。 “本来今天是那个女人要去北京出差的,我已经下了决心,等会一到公司就让她走人,”姐姐赌气般地喝下一大口豆浆,“当初是看她可怜给她这个工作,没想到烧香引出鬼来……要不是上次Karen去乌镇玩正好看到那对狗男……看到他们,我连想也不会往那个方面想的!”Karen是她的闺秘,来过我家几次,见过老爸也见过老妈。 “嘿,你怎么看个没完没了啊?”姐姐有些不耐烦地问,我依然盯着老爸和小阿姨,看着他们一同钻进出租车的背影,这个时候,一滴殷红的血掉在了屏幕上。 姐姐直接去上班了,我捂着鼻子敲开木鱼的家门。一大早,他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眼睛里竟然也布满血丝,像是一夜没有好睡,但神态显得很兴奋。 “你,怎,怎么了?” 我摇摇头。 “又流鼻,鼻血了?”木鱼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绢递给我。他是那种现在少见的,口袋里随时还装着手绢的人,而且还会自己洗了手绢贴在浴室的瓷砖上。这个细节让他有时候显得很绅士,有时候显得很小孩。 “来,尝尝我做的蛋糕!” 他不由分说,把我拉进那个巨大的厨房,里面弥漫着蛋糕的芳香。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是我最新做的------”他戴上一个硕大的手套从烤箱里拖出一个盘子,上面盛着一个……一个黑色的多边体,总体应该是梯形的,可是左冲右突地中间耸立着几个棱角。 木鱼轻轻地叹了口气,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情绪,“尝尝味道!” 味道果然不错,咬开外面那层不太美观的巧克力□,里面的蛋糕鲜嫩润滑,入口即化,吃到中心,一股扑鼻的果香。 “这么做的?” “用草莓,红莓和奇异果掺,掺在一起。” 几大口蛋糕下肚,我终于理清头绪,把姐姐告诉我的事情告诉了木鱼。 木鱼认真地听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走到客厅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装着金黄色液体的酒瓶。 “你也许需要这个。” 我摇摇头。 “Trust me,”他又咬一口蛋糕,“我是过来人。” 木鱼告诉我,他老爸第一次有外遇的时候,他家还不是很有钱,他一个人跑到外面的小饭店里喝掉了两大瓶洋河大曲,醉倒在垃圾桶边被民警送回家来。 “当时我爸发,发,发誓说他再也不会找女,女人,可是你看,看,看现在。” “你难过吗?” 他没说话。 我打开那瓶威士忌金碧辉煌的盖子,一股刺鼻的酒精味铺面而来,我很想学电视里人物的做派一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到底还是放下了。 “我觉得,你,你,你应该分,分析一下你爸,爸,的心,心态。”木鱼提醒我。木鱼认为他的爸爸是因为年轻时在感情上饥荒闹得太久所以需要补偿才四处找女人的。 第八节 于是,一整天,我都在忙着分析老爸的心态,分析得头昏脑胀,然后发现那是徒然的。我反复回想雨霏小阿姨的样子,想来想去,老爸喜欢她,或者不喜欢她,都有充分的理由。那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老爸和老妈为了买电视机的事情吵架,老妈跑了出去,老爸脸上挂着几天没剃的胡茬问我和姐姐,“爸爸和妈妈离婚,你们跟谁?”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得“离婚”的意思,看着姐姐“哇”地一声咧开大嘴嚎啕大哭,也就跟着嚎啕大哭,老爸手足无措,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才让我们都镇定下来。也许,那一次,他们认识到离婚不是好玩的,从此再也没提过。 我想起那天老爸说“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你相信我”,心头突然像泼了一盆冰水。老爸那样的坚决,是有原因的,或许,是以一个家庭的破碎为代价;而这件事情,老爸知道,雨霏的小阿姨一定也知道,那么,雨霏她知道吗? 星期六晚上,姐姐和老爸都不在,我和老妈两个人吃饭。老妈做了葱烤鱼。 “妈,你吃鱼。”我把一块鱼肚子上的肉夹到老妈碗里。 “今天你爸不在,鱼眼睛你是还是我吃?”老爸酷爱吃鱼眼睛,平时做了鱼,老妈总是把眼睛夹给他,姐姐是肉食动物,而我对鱼眼睛也实在没有多少爱好。 “你吃吧,我不喜欢吃鱼眼睛。”我说。 “尝尝吧,”老妈把那个黏糊糊的鱼眼睛夹到我的碗里,“不尝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她温柔地说。 要在平时,我大概会把它夹回去,可是,今天我很顺从地把它放进了嘴里,并且做出品尝的样子。 “怎么样?” “嗯。”我点点头,努力微笑了一下,“很好吃。” “你说,鱼总是在水里游,它到底有没有眼泪呢?”沉默了一会儿,老妈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 奇?“我猜鱼大概是不会高兴也不会难过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所以,鱼脸上那一块肉才那么小。”老妈自言自语似地说。 书?我抬头看看老妈,她染过的头发根部隐隐透出白色。她有时自嘲“老太婆了”,可是,毕竟所有的老太婆都是从年轻女人过去的,偶尔,在一个下雨的周六夜晚,她会对着儿子和一碟葱烤鱼发一些感叹。 网?我走进卫生间,把背靠在门上,打开排风机,让它呼噜噜地响,拨响了老爸的手机。 三声响过之后,老爸接了电话。他说路上堵车,刚刚才在宾馆住下。 “家里还好吧?” “好。那边天气怎么样?” “有点小雨。”老爸的声音很坦然,听上去不像是在遮掩什么。 “爸。”临挂上电话,我突然叫了一声。 “没什么,你回家路上小心。”我忍着心里突如其来的难过对话筒说。 看样子老爸今天真的是去了那个郊县医院。但核实以后,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地去相信他了。 “其实,说难听点,反正我们也长大了,不那么需要老爸,不过这样对老妈实在是太过分,”早上姐姐对我说,“他以为老妈是什么,啊,厨用纸巾吗,擦擦这样擦擦那样,擦脏了水龙头下搅一搅还能再用,哪天看着不爽了‘啪嗒’往垃圾箱里一扔?!”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从窗帘缝里往对面看,出乎意料地发现雨霏就站在阳台上。最近她很少站在阳台上,甚至很少在窗前出现。日落西山的时候,我常常用一块表面很大的旧手表把阳光反射到她那边的窗里,灿烂的光斑落在门框上,地板上,桌子上,我想她一定看得见的。 第九节 雨霏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脸庞也有些浮肿,有一次她对我说“再也不做透析了”,那时候她刚刚做完一次透析,十分虚弱地躺在沙发上,嘴唇微微发抖,露着淡青色血管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胸前。透过她的脸,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沙漏,生命就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慢慢流逝。 那次求佛回家的路上,雨霏在半梦半醒里说,“我比我想像的坚强。” 我现在发现,我也比自己想像的要坚强。眼看着心爱的女孩子每天忍受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竟然还能一天天承受下来,久而久之居然也习惯了。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勇士还是懦夫。 她给我弹过琴,说自己弹得不好,有些懊丧。事实上,对一个五音不全的人来说,那已经是天籁之音了,但是我不敢说,怕她觉得我缺乏音乐素质。 和雨霏在一起,有时候觉得很轻松,有时候觉得很累。爱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背负。 那二十八万,木鱼存进了银行,说他自己要留三万,其实二十五万,我随时可以去取。木鱼说,“朋友,好自为之啊。”他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神态,不知是怜惜我还是怜惜他的钱。我有种直觉,木鱼将来会成为出色的商界人士,或许,我是那很少几个能有机会让他做亏本生意的人之一。 可是,光有钱还是不够。老爸说肾源极度稀少,又要匹配,实在是难上加难。 现在,雨霏又站在窗台上,夜色里,她的脸宛如温柔静谧的百合花,她伸出手,像是在试试天上有没有下雨,又像是在期待什么。她另外一只手里抱着果冻,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雨霏的怀里蠢蠢欲动。 我楞了一下,猛地转身翻出我的漫画本,几乎颤抖着手,开始画雨霏的像。 第一节 小阿姨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已经第三天了。上个星期五,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去上班,拎着皮箱,说要去北京出差,可是不久又回来,一进门就把皮箱狠狠往地上一甩,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我辞职了。”她淡淡地说,脱下套装,用力拽下丝袜,“中午想吃什么?”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午餐破例在菜里放了不少盐。 “天哪,”她吃了一口菜,急忙伸手过来挡住我的筷子,“你先不要吃!”她把菜拿进厨房,过一会儿出来,炒菜变成了一大碗汤。 “什么事啊?” “没什么。” 她不肯说,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一天,两天,我弹起莫扎特的“安魂曲”,平时她很爱听的,可是,现在她毫无反应。 每次做血透,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机器旁边,让一个针把我的血从动脉里抽出,另一个针把血再从静脉里送回我的身体。整整四个小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已经跳到最大限度,像潮水决堤的前一刻,随时会从身体里迸裂开来。那一刻我总是感到无穷的恐惧,害怕这就是我生命的最后。有一次林国栋陪着我做血透,很巧合地,在那一刻他把手伸给我,我抓住他的手,指甲紧紧地嵌进他的手。等做完了,他的手心里深深的几道肉红的月牙。 我对他说,“你以后不用再来陪我了。” 他说,“以后你的病好了,我当然不用陪。” 最近做血透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回荡的,通常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很多人写过安魂曲,其中莫扎特的最为出色。 今天早上意外地接到陈朗哥哥的电话,他说再过一个月就要随学校回中国巡回表演了。 “假如我死了,你为我弹一首莫扎特的安魂曲,好吗?”我突然问。 电话那头哑然沉默了。 “我不喜欢李斯特的安魂曲。”一滴眼泪掉在我的电话筒上。 “雨霏。”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在电话里颤抖。 “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李斯特,从前,是因为你,才去喜欢的。” “雨霏,你等我回来!”他的声音里又透着昔日的严厉,仿佛在责怪我没有弹好钢琴。 “嘿,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擦掉眼泪,努力让声音变得开朗一点,然后挂上电话。 第二节 今天,小阿姨对着窗户发了半天呆,突然整个人清醒过来,像去哪里梦游了一番。 “蔡雨霏,穿好衣服,我们出去。” “去哪儿?” “跟我走就知道了。” 她带着我,先去银行取了五千块钱,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和点心,然后我们打车穿过城市,一直到了市郊的一个小镇。 出租车拐进一片居民区,在一栋破败的三层楼面前停下。 我们走上三楼,穿过放满杂物,挤得几乎放不下脚的楼道,在一户贴在陈旧的“福”字的人家门前,小阿姨拍了拍门。 门打开,一个神情憔悴,头发有些蓬乱的年轻女人站在门边,用有些诧异的眼光看看我们,“哦”了一声,表情灵活起来,“请进,请进啊。”她带点四川口音,有些沙哑,显得苍老,但仔细看,只不过和小阿姨差不多年纪,身上穿着粗糙而乡艳的衣服,一只手上裹着纱布。 “这边。”她引我们走进靠北的小房间,打开灯。房间里靠窗的床上,碎花被子里躺着一个孩子,看不清楚脸,只看见被沿上露出的黑发。 她给我们一人端来一杯温开水,在衣服下摆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地站在桌边,对我们微笑了一下。 “小燕最近好些了吗?”小阿姨像是和她很熟。一路上我问她去哪里,她都说到了就知道了。 “唉,多亏你和林医生帮忙,这次看了一个老中医,开了几贴方子,吃了晚上睡得踏实多了,就是还老说胡话。”她低头看着水泥地面。 “慢慢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小阿姨说,“你的手呢,好点了吧?” “唉,”她点点头,“估计不久又可以上工了。” 气氛一时沉默了。隐隐约约,邻家的自鸣钟在那里当当报点。南面房间住着另一家人,电视机里咿咿呀呀放着黄梅戏。 小阿姨打开她的小皮包,拿出那个包着五千块钱的牛皮纸袋递给她,“这个给你们拿着用。” “不行,这不行啊。”那个女人楞了一下,立刻用手把纸袋往回推,“上次不是给过两千了吗?” “那是林医生的,这是我们的,”小阿姨微笑着把我拉过来, “来,雨霏,快叫方姐,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那个女人越发局促,“互相帮助,互相帮助吧。” 走出那一家门的时候,我已经大致明白了。小阿姨蹬蹬蹬蹬地飞快走到楼下,闭上眼睛,使劲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回家的路上,我问小阿姨,“真的可以吗?” “可以。” “她家,真那么困难吗?” “你也看见了,”小阿姨微微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歪着脑袋看看车窗外,转过头来,淡淡一笑,“可怜天下父母心,怎么没人来可怜我。” “回去我们准备搬家吧,搬远一点。”她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啊?” “林医生的女儿已经知道了。” 我诧异地看着小阿姨。 “上个星期五她炒了我鱿鱼。” 虽然并不是特别意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依然重重地震了一下,几天的猜测终于成了现实。这不仅意味着小阿姨又一次失去了工作,也意味着林家的人大概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第三节 “又要搬家了。”我低下头。 小阿姨没说话,伸过手来,把我搂在她胸前,“搬家倒无所谓,住在哪里不是住,只要你的事情能一切顺利就好了。” “那你和林医生……” “我不知道。”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为了我才和林医生好的?” “当然不是,我还没到出卖色相的地步,”她伸手抚了抚额前的卷发,“不知道他家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 过一会儿,她坐起身来,扳住我的肩膀,“蔡雨霏,你和林医生的儿子,到底怎么样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没……没怎么样……” 小阿姨审视着我,又叹了一口气,温和地说,“没什么样就是有什么样。林医生都告诉我了,他儿子居然还为了给你看病去借钱,还借到了二十万,那小孩挺有本事的,”她轻轻地笑笑,摸摸我的头发,“是个好孩子,不过,马上和他分手吧。否则,对谁都没好处。” 车子转下高速进入市区,人流如潮,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变得模糊,我心里有个细小的声音不停地在说“和他分手”,“和他分手”,“和他分手”,每一声像针一样地刺着。 回想起来,和他好像并没有真正开始过,又好像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 “难道你真的希望他还没念完大学就为了你背上一身债吗?”小阿姨在我耳边婉婉地说,话语却无比沉重。 “不希望。”我木木地回答。 我终于又一次和这样的事实当头遭遇:有些人,没有资格谈感情,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两个橱柜,四个抽屉,三个皮箱,小阿姨已经开始整理东西。每次为了搬家整理东西,她都会用心地花上几天,一件一件把压在箱底的衣服都烫熨好,平整得像刚刚从商店里买回来,仿佛她不是要搬家,而是要赴人生里又一场盛宴。她的衣服分两个极端,十分艳丽的和十分古板的,果冻好像也喜欢那些艳丽的漂亮衣服,围着它们“呜呜”地直叫,还试图伸出小爪子去够,小阿姨逗它玩,“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只小公狗吗?小公狗不可以喜欢花衣服的……”它抬着小脑袋“呜呜呜”地回答,很不服气的样子。 “雨霏,你看这条裙子怎么样?”小阿姨拿着一件衣服走进我的房间。那是一条白底丝缎的长裙,胸前精细的手工绣着兰花,花瓣微微舒展,非常漂亮。 “很好看。” “等天再热一点,给你穿吧。” “我?”我抚摸着裙子光洁细软的面料,“这不适合我吧。” “可以。”小阿姨肯定地说。那是她念大学时的裙子,当时为了买这条裙子,她吃了两个月的方便面。 “你不是说陈朗要回国来演出吗?到时候你就穿着这条裙子去看他。”她用一种高兴地声调说。 我明白了小阿姨的用意,她希望我打起精神来。 “好啊,”我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他。” “等我们搬家,这块窗帘怎么办?”我望着房间里那块浅蓝色的窗帘问。 小阿姨看看窗帘,再看看我,垂下眼睛,“你自己考虑吧。”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打开门,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林国栋的姐姐。她穿着精致的套装,脸上显得有些疲惫,口红褪掉了,睫毛下面抹了浓浓的眼影。她手里拎着一盒包装得很漂亮的点心。 第四节 我愣在那里。 “谁啊?”小阿姨走过来,也愣住了。 “你……你想干什么?” “陈姐,”林国美脸上变戏法般地露出一个笑容,我想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皮笑肉不笑”了,“不请我进去吗?” “你有事吗?” “进屋子说吧,”她指指自己身上,“我刚从北京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呢。” “先说你有什么事。” “我想向你道歉。” “为什么?” “那天……把你开除。” “那明天我可以回去上班了吗?”小阿姨冷冷地看着她。 “这个……恐怕不行。”林国美的嘴角拧了一下。 “不行就算了。”小阿姨要关门。 “唉-----”林国美伸出手来抓住门边。 “还有什么事?” “我老爸的事,”她直接了当,态度相当坚决,“陈姐,你不会敢做不敢说吧?” “好,进来吧。”小阿姨沉吟一下,请她进来了。 “陈姐你相信吗,这次在北京我几乎什么都没干,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想这件事情。”林国美在沙发上坐下,把点心放在茶几上。 “是吗?”小阿姨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不要请你的……侄女回避一下?”她看看我。 “不必了。” “那好,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直在想……这么说吧,陈姐你在我的印象里,是很……很有艺术感觉,要求很高的那种人,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看上我的爸爸?”她接过茶喝了一口,咬了咬嘴唇,“你知道我爸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吗?” “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我爸爸这种男人……怎么说呢……四十多快五十了,要钱钱没有,要权权没有,要职称没有老婆高,经济上老婆一把抓,连老家的穷亲戚来借钱都要受气,以前一起念医学院的同学不是博导就是院长,他还是个小小的医生,人家忙着赚钱升等,他在家里炒菜做饭包馄饨,他是我爸爸,我当然没什么好说,可是我自己即使不结婚也不会选择一个这样碌碌无为的男人,”林国美的声调一步一步提高了,“我相信距离造就美,你其实不了解我爸爸,如果你多了解他一点,也许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平庸的男人,你明白吗?陈姐,我感觉你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如果你为了一个平庸的男人付出很大代价甚至身败名裂,值得吗?” 林国美的话让我和小阿姨都吃了一惊。 一阵沉默后,小阿姨淡淡地问,“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陈姐,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又咬咬嘴唇。 “比如呢?” “比如……苏南世家的方总,他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每次打电话都提起你,今天早上他打电话来,听说你离职了还觉得很意外,”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诘,“明人不说暗话,方总这个人个性是比较风流一点,但是他非常讲义气,据我所知,跟过他的女人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名下的房子,注意,是自己名下的,那还是最基本的,这些我也就是跟你说,听说无线台一个记者和方总有过一段,也就一年时间,光是一次情人节礼物就是全套钻石首饰,价值几十万。” 小阿姨默默地听着,唇边慢慢泛起了一个微笑,“是吗。” “是啊,这样一来,你们的生活,你侄女的药费,不就统统都解决了吗?听说方总的太太身体不好,哪一天说不定……你懂我意思啦,运气好的话,你也许一下子就变成苏南集团公司堂堂的老板娘了,”林国美这么说的时候,两条细长的眉毛戏剧性地往两额挑了起来,“一样是有妇之夫,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杰出一点的呢?” “这么好的事情,你有什么条件吗?”小阿姨认真地问。 第五节 “陈姐你这么聪明,说没有估计你也不信,”她又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我不贪心,成的话,我只希望你能影响方总,让苏南集团一直用雅歌的广告业务,确切说,是我的广告业务。” “你今年多大?”小阿姨问。 “二十四。” “真了不起。” “什么?”她没听清楚。 “我说真了不起,才二十四岁就会拉皮条了。”小阿姨依然淡淡地说,“林小姐,知道吗,在我看来,你爸爸唯一的毛病就是对女儿的家教实在欠佳。”她站起身来,走过客厅打开大门, “滚。” “你-----” “滚出去。”小阿姨的脸骤然板得铁青,声音不怒而威。 “你-----” “我叫你滚出去,听-见-了-没-有?” 林国美幡然醒悟一般地跳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小阿姨,再看看我,眉头像核桃一样皱了起来。 “好,我滚-----”她冲向门口,到了门边又突然停住,转身回来,一把抓起桌上那盒点心,“那好,陈敏华,你和我爸以前有什么,我就当没看见,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不要怪我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又指指我,“还有你,不要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样子,不要痴心妄想我弟弟了!就算他不懂事被你蒙蔽了,你以为我们家的人都是傻瓜吗?他对你那不过是一时的同情,你以为你们真的会有什么结果吗?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赫,一个姨妈,一个侄女,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到底想要什么……” “啪-----”“啊-----”我看见林国美俏丽的脸骤然失色,随后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一阵辣辣的,有几秒钟都没反应过来。有生以来,我头一次扇了一个人耳光。没想到,还是个女人。没想到,还是林国栋的姐姐。 门在林国美的身后“膨”地一声关上了,楼梯间里回响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慢慢远去了。 我木木地走到客厅沙发前,一头扑进垫子里,大声哭了起来。 小阿姨久久地抱着我。 “都是阿姨不好。”她说。 我摇摇头。天色黑下来,我们谁都没有去开灯,只是默默地抱着,坐在沙发上。我的手触到小阿姨背上突出的肩胛骨,突然意识到,她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我不会再跟他来往了。”我说。 第二天,小阿姨带我去医院,她戴着大大的墨镜,在楼下的大厅里,我看见了方姐,今天她穿戴整齐,蓝白条子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新烫过了,脸上修饰一下,看上去和小阿姨居然很有几分相像。 “你们从那儿坐电梯上顶楼,到802号会议室,”她拉着方姐的手,“拜托你了。”然后叮嘱我,“到了上面,一切听方姐的。就是走个形式,不要害怕。” 我跟着方姐走进电梯,小阿姨对我挥挥手,“去吧。” 在电梯的镜子里,方姐和善地对我微笑,“不怕,就照我们商量好的说。” 大会议室里有很多人,正经危坐,神情严肃。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演示了我的病例,病例上,不知什么时候,偷天换日般,方姐变成了我的小阿姨陈敏华。 “谢谢,谢谢各位医生,谢谢各位专家!”方姐十分镇定,我的手却从头到尾一直在膝盖上发抖,最后不得不把它们藏到身后。 第七节 我们回到楼下,小阿姨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看见我们,立刻站了起来。 “一切顺利。”方姐说。 “谢天谢地!”小阿姨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欣喜地笑起来。 “林医生呢?”方姐问。 “他是主治医生,要回避的,”小阿姨拉起我的手,“我们快走。” 走出医院候诊大厅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远远的,在一楼尽头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我们。那眼睛里有一道温和而锐利的光,远远的,越过医院里的人群罩在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那双眼睛已经盯了我们多久,在那样的眼光下,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 那是林国栋的母亲,林医生的太太。我不知道她是偶然经过那里还是一直都在看着我们。 “怎么了?”小阿姨看我站着不动,问我。 “哦……没什么。”我没敢说。 “不搬家了。”回到家里,小阿姨把高跟鞋一踢,朝沙发上一躺。 我看看她,有些惊讶,她不像是个出尔反尔的人。 “欺人太甚。”我明白了,她是在赌气。有时候,小阿姨发起脾气来跟小孩子一样。 “还是搬吧。”我小声说。 “你不是不喜欢搬家吗?” “我是不喜欢,可是-----”那一刹那,我想起在医院大厅里林国栋母亲的眼神。 “可是人家看我们不顺眼,我们就要乖乖地让道,对不对?”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可没那么说。” 小阿姨沉默一会,下定决心似地,“等你做完手术,身体恢复了,我们就搬个地方,买套房子,好好过日子,”她对我笑笑,“怎么样?” “林医生呢?” “船到桥头自会直,不过,”小阿姨看看我,“如果需要做一个选择,是你,还是他,我会选择你。不是因为我善良,是因为我前世欠你的。” 我伸手去抱住小阿姨的脖子,“你对我真好。”果冻就在这个时候“嗖”一声窜上来把头拱在我们俩中间,呜呜呜地叫着,欢欣鼓舞的样子。 喧嚷的一天又落下帷幕,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桌上的台灯水一样地泻下温和的橙色灯光,我把“温莎的树林”喷在枕头上,凑到上面,薰衣草的清香慢慢地缭绕着周身每一寸皮肤。 等做完手术,等做完手术…… 整整几年,到今天,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事情,从前不敢去想象的,这个时候,一样样生龙活虎地跳到了眼前。 等身体好了,我要去吃肯德基的炸鸡块,穿着小阿姨送的漂亮裙子去跳舞,我要去游泳滑冰,我要去上学,我要继续弹钢琴……那么那么多的事情,这个时候我的眼前浮现出林国栋俊朗而温和的脸,是的,等我病好了……我努力不去想他,可是,我发现自己依旧在想他。等我病好了,他终于可以看见一张我健康的脸。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健康的脸,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我闭上眼睛。 “雨霏,出来一下吧。”又一只白色的纸飞机,上面用炭笔潇洒而简洁地写着一行字。我答应了小阿姨不再见他,却依旧身不由己地下了楼梯。 第八节 走出楼道,林国栋在那里等我,他欠身半坐在自行车上,一条腿踩在地上,穿着米色的棉衬衫,姿势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脚步,依旧凝神地在想什么。 我站在他旁边,他看看我,反应过来,对我微笑了一下,“走吧。”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他把我带到他学校旁边的那条河,到一个离大路远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下。初夏的黄昏里酝酿着青草微微苦涩的香气。他默默地看着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你阿姨和我爸爸……是真的吗?” 我没回答。 “我姐姐告诉我了,”他拔下一根草放进嘴里咀嚼着,“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的。”我有些无力地回答。 他抿了抿嘴唇,吐掉嘴里的青草,转过头来,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眼睛里有种以前没有的沉重。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的嗓子眼干干的。 “我是已经知道了,可是-----”他舔舔嘴唇,“这样的事情,我总觉得……”他沉默一会儿,抬起头来,淡淡地对我微笑一下,“算了,这不关你的事。” 又是沉默。时间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流动,像眼前的河水。 过了很久,他说,“雨霏,我求你一件事情。” “说啊。” “劝劝你阿姨,你们--- 搬个家吧。” “为什么?” “为什么---”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有总复杂的表情,“你阿姨是和我爸爸……这件事情不管怎么发展,都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为什么?” “那样对她的伤害太大了。” “所以我们就要搬家?”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林国栋像是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满,有些无奈地问。 我许久没有说话。他继续往下说,“我妈妈她是个非常要强,教养也很好的人,不会随便向人哭诉,有事全都闷在心里。” “我阿姨也是那样的。”我说。 “我知道你阿姨也是那样的人,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她能离我爸爸远一些,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我们就得搬家?”我心里的一团气慢慢上升,热烘烘地透过喉管喷射出来。 “雨霏,我爸爸他……他是有妇之夫啊,你小阿姨想谈恋爱,我理解,可是不一定非要找我爸爸,我觉得她,她其实可以找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我慢慢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草,耳边响起那天林国美在我家放肆地挑恤,“陈姐,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的声音刺耳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知道了。”我冷冷地说。 他又沉默了。 “再说,从自私的角度出发,如果我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么她也许就-----也许就永远不会接受你了。我妈妈是那种人,她不轻易去恨别人,可是一旦恨谁,就恨到底。” 这一下轮到我沉默了。我也拔下一根青草,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终于受不了那股苦味,吐了出来。 “你小阿姨想谈恋爱,我理解,可是不一定非要找我爸爸,我觉得她,她其实可以找个比我爸爸更好的男人……”林国栋的话又在耳边响着,响着响着,我突然发现,无论他和他的姐姐在外表上,行事上相差多少,在某些事情的原则上,他们是那么的想像,并不是出于基因或者遗传,而是因为他们出于同一个家庭,同一个立场。所以,无论是面对他的姐姐还是他,想要诉说小阿姨在感情上举步维艰的处境而博得同情,都是徒劳的。 小阿姨的事情,说出去,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不对,然而,毕竟,总是需要有人站在她那一边,何况,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了。那天在医院林国栋母亲的眼光又出现在我眼前,那么的冷漠而淡然,让我心里一阵阵发寒。 “林国栋。”我的声音有些异样,像是贴着声带发出来,干干的,刮得喉咙都有些生疼。 他转过头来,看看我。 “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他楞了一会儿,“为什么?”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说。 “什么?”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的。” 他又看看我,突然显得很烦躁,脸色涨红起来,“你别跟我讲那些电视剧里的台词,凭什么说我们是没有可能的?” “我见过你妈妈,我知道,即使没有我小阿姨,她都不会接受我。还有你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我打了她,因为她骂我……还有……”我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眼泪,一横心,“陈朗哥哥要回国了,他说要来看我。” 林国栋听着那个名字,起初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慢慢地在泥地上一笔一画地写“陈---朗---”,写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河流那一边的天空,抿紧了嘴唇,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里有种痛苦的表情。 “我明白了。那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不对?”他用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来,半天没说话,却猛然咆哮起来,“对不对?!好,好,我知道,我没有什么音乐素养,看不懂五线谱,什么琴都不会弹,配不上你,我知道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呢,你生着这么重的病,他跑到哪里去了,啊?他来看过你几次?他究竟为你做过什么?他想过好好帮你看病吗?你说呀,你说呀!!!”他伸手摇着我的肩膀,两只手紧紧地卡进我的肩胛骨,带来一阵钻心的痛,他的脸由于愤怒扭曲起来,看上去几乎有点可怕。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大声叫道,“林国栋你弄疼我了!” 他颓然地放开我,踉跄几步,坐在地上。我们僵持了很久,他哑着嗓子问我,“是这样吗?”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你喜欢怎么想就怎么想。” “我知道了。”他垂下头,“我送你回去吧。” “我爸说,你要做手术了。我希望---一切顺利。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直到小区门口,我从他的自行车上下来,他才慢慢地说。 “谢谢。” 第九节 “雨霏,起来,吃点东西吧。”朦朦胧胧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摇摇头。 一只手突然猛力拉住了我,“起来!”小阿姨的声音严厉起来,敲在我的耳朵里,像一把重锤,“你已经睡了一天了。” “让我睡。”我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并没有睡,只是一直在一种醒与睡的状态之间徘徊,每次有些醒的时候我都狠狠地鞭策自己快点睡过去,而睡着的时候反反复复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最后一个梦里,我在做透析,林国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像从前那样默默地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用一种温柔而悲伤的眼神看着我,我的指甲抠在他的手心,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透析机边,拔下了电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的脸突然间变成了他姐姐,对我展开胜利的笑容。醒过来以后,我头痛欲裂,再怎么样也睡不回去了。 小阿姨不由分说地在我背后垫上一个大枕头,“坐起来。” 我听她的话,坐起来,吃东西,吃到一半,我说,“你帮我去把窗帘换下来。” “窗帘?” 我点点头。 小阿姨抬头看了看窗帘,像是明白了什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晚上,她把那块淡蓝色的窗帘换了下来,用一块细麻布穿了孔装上去问,“扔掉吗?” 我摇摇头,“你帮我还给他。” 小阿姨沉吟一会,“好。”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小阿姨回来时脸色惨白,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说话。 “蔡雨霏,”她直直地看着我,“林医生,林医生他出事了。他……他……你的手术……做不成了。” 第一节 那天,和雨霏分手之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游逛,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站在木鱼家的大门口。 我躺在木鱼的大床垫上,掀开那瓶威士忌的盖子,咕咚一口下去,像一条火绳从嘴里沿着舌道一直烧到了胃里,有种自虐的残酷,同时却也有些快感,仿佛虐待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我有些明白为什么酗酒的都是废物,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虐待别人,只好虐待自己。 木鱼没有抢我的瓶子,只是默默地,几乎冷淡地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一边喝着黑啤一边看着我。 我和木鱼说了很多话,说完了吐,吐完了说,他耐心地擦掉地板上的污秽,给我喝一种能够醒酒的饮料。 “这未必是坏事,”他说,“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我点点头。 “我约,约了你姐姐。” 虽然我已经快神志不清,但还是听懂了他的话。我傻乎乎地对着他笑,“你……约,约了我姐姐?” 他点点头,“给她过生日。” “好……好,好……”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木鱼家富丽堂皇的墙纸不见了,对面墙上是一幅眼熟的漫画,仔细一看,是我自己临摹的宫崎骏。我愣愣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懵懵懂懂地把头往右边转,想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水,老妈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国栋,喝点这个,”她递给我一个杯子,“味道有点苦。”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噗”一口喷在被子上,“这是……什么啊?” “芹菜汁,”老妈和蔼地说 ,“解酒的。还有两杯,每过十分钟喝一杯。” 我在老妈的目光下捏着鼻子把芹菜汁喝了。 “小庄说你在他家喝醉了。” 我点点头。 “怎么回事?” “我们……”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没有下文。一方面我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另一方面,很多次经验证明,在老妈面前撒谎是徒劳的。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跟妈妈讲讲。” “也没……没什么……” 老妈看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却并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说,“国栋,你记住,男孩子碰到再难过的事,绝不能借酒浇愁,否则被人看不起。嗯?”她的手轻轻地在我头上拍了两下,像小时候我做错了事一样,点到为止。 我看着她清亮的眼光,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刚才那杯生芹菜汁确实让我认识到,喝醉酒的后果是很惨的。我怀疑老妈是挑了菜谱里解酒汤中最难喝的一种给我点教训。 “妈妈要出去一段时间。” “去哪儿?” “龙平山,你外婆生前去住过的那个庙,”老妈回答,“我请了两个月假,去庙里住一段时间,吃吃素,拜拜佛,替你们求求前程。” “啊?”一口芹菜汁从胃里泛了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妈,你-----你不要啊。”我伸手一把拉住了老妈的袖子。 “你紧张什么?”老妈笑了起来,“妈只是去两个月,又不是不回来了。” “那,老爸呢?” “我一个人去。” “妈,你是不是-----” “妈,你要去出家?”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满脸惊讶。 “别胡说,”老妈拍了拍我的手,转过头对姐姐说,“你外婆说过那里的素菜特别好吃,风景也好,我早就想去了,你爸他走不开。再说,院里也不大会愿意同时放两个人的假。” “好好照顾你姐姐,”老妈关照我,“你姐姐比你聪明,可是为人处世不如你。” “妈-----”姐姐继续呆呆地站着,目送老妈走出房门。 老妈走后的第三天傍晚,露露突然打电话来,“我爸去你家了,表情严肃得吓死人,说有急事找你爸。你爸是不是收红包了?” 孙露露的爸爸孙副院长的管辖范围之一是职业道德,孙副院长从前当过军医,给某将军治好过病,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干这个最合适,前几年雷厉风行大煞歪风,吓得院里很多医生连病人的水果篮都不敢收。近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意识到自己得罪的人多了一点,有些眼开眼闭,医生收礼出诊,只要金额不大,都不多追究。 露露的电话刚挂掉,孙副院长已经进了我家的门。 露露没有说错,孙副院长的脸板得乌青,本来就黑,这个样子,看上去几乎像个包公。 “孙伯伯! 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姐姐把个您字说得重重的,据说姐姐小的时候,孙副院长很喜欢她,从小一直宠到大,所以到现在,她看见孙伯伯都爱撒娇,“抽烟!” 孙伯伯一天烧掉一包红塔山,是唯一一个能在我家公开抽烟的人。 孙副院长像是一路快步走楼梯上来,有些气喘,神色也不太对,他摆摆手挥开姐姐手里的烟,“老林,你---你,跟我来一下。” 老爸灰溜溜地跟着孙伯伯进了房间,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我和姐姐面面相觑。 老爸和孙伯伯在房间里面待了很久,姐姐终于耐不住,去厨房拿了一个不锈钢的盘子过来,贴在墙上,耳朵再凑上去听。姐姐念大学的时候常常这样偷听隔壁寝室的八卦,特别是有男生来访的时候听有没有人在亲嘴。 我小声问姐姐听到什么没有,她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摇摇头。 于是我也去拿了一个不锈钢盘子贴在墙上听,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可是听不清楚说什么。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孙副院长走了出来,脸色依然铁板,看见我们,楞了一下,没说什么,叹口气,径自走了出去,“啪”一声关上门。 往门里看,老爸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垂着头,手撑着额头,看上去身形显得很疲倦。 “爸-----”姐姐轻轻地叫了一声。 老爸像是没有听见,毫无反应,姐姐又叫了一声,他才慢慢抬起头来,神色颓败,仿佛换了一个人。 “爸,你怎么了?”姐姐大声问。 “……我,我没什么……”爸爸说,“美美,帮我把外面那包烟拿来。” 这回姐姐没敢跟他顶嘴,乖乖地去把烟拿来,和打火机一起递给老爸。 老爸接过烟,点起来猛然一口,竟然抽掉了一截。 我和姐姐呆呆地看着老爸。“爸,你到底怎么了?”姐姐的声音里有些发颤。 “没……没什么,”老爸看看我们,眼睛里有一种难言的苦楚,“爸爸……你们先出去,让爸爸一个人清净一会儿,好吗?” 当然可以。 我和姐姐坐在肯德基里心事重重,姐姐过一会儿去买一杯咖啡,终于忍不住了,拿起电话,“露露,我国美啊,你爸和我爸都很不对劲,你帮个忙去搞清楚到底怎么会事,好不好?” 露露在电话那头叽里呱啦一番。 “什---么---?!”姐姐手里的咖啡纸杯“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关上电话,喃喃地说,“老爸出事了。” 我不知道雨霏和她的小阿姨到底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我努力地不去想她们,可是,事实上,每天一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自己的房间,掀开窗帘的一角去看对面楼的二楼阳台。或者,我努力地让自己在学校图书馆里待到很久才回家或是索性在街上闲逛,但心里总像有一团火在烧,左右不定。 以下接出书版 ============================================================= 等我知道她搬走的时候,对面的二楼已经空了。那一天早上,我家门前放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淡蓝色的窗帘,上面用炭笔画着“欣喜”“讶异”“心烦”“喜悦”等各种各样的漫画中女孩的表情。那块布十分柔软,其实并不是一块理想的窗帘布,更不是一块适合画画的布。当初我费了很多工夫才在上面画出那些漫画来,每一笔,都需要仔细地描上三到四遍,而且不能看出描过的痕迹。 当然,雨霏她大概再也不会知道这些了吧。据说这些漫画帮助姐姐的公司挣了一个大单,帮助客户卖掉很多那种神神道道可以用来画画的手机,但到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我抱着那块窗帘布,站在家门口,靠着楼道的墙,叹了一口气。 对面楼的小赵叔叔说“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他上次开煤气自杀被救过来之后,性格竟然开朗起来,好像一场鬼门关前半途而废的旅行把那个女人彻彻底底揪出了他的生活空间。有人说是真的,有人说他是装的,无论如何,现在他上班下班都乐呵呵的,而且还开始相亲。他说“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也是乐呵呵的,让我几乎想往她的酒糟大鼻子上擂一拳。 陈主任不在家,他太太说:“不晓得唉,哦……,你这么一讲,倒是真的几天没看见人了。哎呀,也不讲一声……” 小敏姐姐,我是最后一个问的,她坐在门口洗了一把水芹菜,仰着苍白的脸,“把人家的狗活活毒死了,还好意思来问搬到哪儿去了?怎么,追过去把人也毒死啊?……想毒,起码人道一点儿,用安眠药吧,竟然用砒霜,做得出来啊……”她说话的表情让我不寒而栗,说完了,低下头继续弄她的芹菜,仿佛眼前根本没有我这个人,我再怎么追问,也不再开口。 那天我就在小敏姐姐家门前流起鼻血来,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小敏姐姐的脸突然模糊起来,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之外传来,“打120,打120!”她不再漠然,脸上是一副被恐惧夸大的表情。 “果冻……真的死了吗?”我记得自己昏迷前这么问小敏姐姐,至于她的回答,我已经不记得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是躺在医院里,第一看到的,竟然是老妈的脸,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但老妈说的话让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你生病了,妈妈回来看看你。” “我生什么病?” “还在检查。” 我撑着手臂想坐起来,被老妈拦住了,“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姐姐呢?” “在外面。” “妈,叫你姐姐来,”昏迷关的回忆像雾一样徐徐笼罩过来,“我有事要问姐姐!” “你现在需要休息。”老妈温和地说。 “妈,你叫姐姐来。”我又重生地说了一遍。 老妈看看我,不再坚持,出去了。 “果冻,你感觉怎么样?”姐姐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脸紧张,“这医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狗屁,探视病人一次只能一个人!”她伸过手来量我的额头,“没发烧吧?” 我偏开头,“姐姐,你是不是把蔡雨霏的狗毒死了?” “我是不是把蔡雨霏的狗……”姐姐的眼睛里现出片刻的一丝犹豫,随即马上大声说,“唉,果冻,你,你是听谁讲的?蔡雨霏的狗关我什么事?我,我什么都没干……那只狗,它……它就是死了,它……”姐姐的神情有些慌乱,话说着说着也越来越不利索了,我转过头,看着医院病房窗外远处大楼里的灯火。以我对姐姐地了解,已经不需要多问什么了。 我想起那只毛茸茸白乎乎的小东西,圆圆的脑袋,亮亮的眼睛,粉红的舌头,天生热爱人群的样子,别人家的狗看见陌生人是出于敌意而扑上去,而它反其道而行之,是出于善意和友爱才扑上去,相反对于不友好的人会拖着小尾巴呜呜地躲到一边去。那真是一只通灵的小狗,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和雨霏的表情很像。而现在,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而雨霏…… 我不也再想下去。她曾经告诉我,果冻是她和她阿阿姨从东北捡来的,一直相依为命,她甚至想过要把果冻托付给我。当时,她是那样信任我。 “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砒霜?”我无力地问,虽然这个问题没有多少意义。 “我说过不是我干的!” “姐,你不要来这一套了,说实话。” “我没话说!”姐姐“啪”地一下站起身,往门边走了几步,突然折回来,“弟弟,”她很少这么叫我,这一回,那两个字带环保一种不同寻常的分量,“你有没有注意到,就是一个星期,老妈人已经瘦了一圈吗?你以为她在山上真的潇潇洒洒吃斋念佛,天天都过得很开心吗?”她伸手点点我的肩膀,“她是在逃避现实!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在精神上受到什么样的折磨,你能相民象吗?你对自己的母亲不闻不问,竟然去垂怜别人的一只狗?!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啊?!”姐姐的脸涨得通红,“还有,老爸就要被处分了,以后评职称升等一切都完蛋了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医生,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她握着拳头,肩膀微微颤抖,整个人都在哆嗦。 “国美,够了!”老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门边,“那是大人的事,你知弟弟发什么火?” 老妈把姐姐赶出去,默默地在我床边坐下。这些日子不见,她的确瘦了很多,本来光洁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灰暗,眼角边也露出了几丝鱼尾纹。 “妈,你……你还好吧?”我问。 老妈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把手放在我手上:“妈妈很好,别听你姐姐胡说八道。” “我明天可以出院吗?” “那不行。” “为什么?” “你的情况还不稳定,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身体虚。” “我身体很好……”我刚要坐起来,一阵眩晕又袭上来、“睡吧,睡吧。”老妈的声音娓娓传来。 明天等我一醒来就要去找雨霏。 第二天醒来,天还没全亮,蛋青色的光隐隐约约透过窗帘。 房间里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走廊里有人推车走动的声音,大概是早班的护士在为查房做准备。 我坐起来,揉揉头发,轻轻地下了床,脱下病人服,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自己的衣服换上,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鞋子。我在房问里搜寻几遍,还是不见踪影。我看看自己脚上的拖鞋,想起牛仔裤口袋里有五十块钱,从医院打车回家,应该是够了。 于是我穿着拖鞋打开了病房的门,沿着楼道走了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却看见老爸和老妈正站在一排落地大窗前:两个人都背对着我,他们面前,东方现着微微的曙光。我停住丫脚步。 “真的没有希望吗?”老妈的声音。 “基本上没有了。已经是晚期。” “还有多少时间?”老妈的声音显得十分苍老。 “老侯说两……到三个月吧,”老爸的声音,“我觉得,我们也许应该转院去……肿瘤医院,虽然那边人头不熟,可是毕竟是专科。” 老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玻璃窗蹲了下来,双手捧着脸,从背影看,仿佛很不舒服。 过一会儿,她的声音带着哭音传来:“我们都是医生,我们两个都是医生啊!” “医生……医生也是分科的,我们毕竟不是五官科医生。 何况……,老侯也说,国栋这个年纪得鼻咽癌的几率非常之小,即使五官科医生也未必想得到。“老爸也蹲下去,把手搭在老妈的肩膀上,可是老爸的手刚搭上去,老妈就像被电击了一下,”林伟平,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最恨你这种说话的口气,了!……好像天塌下来你都有个合理的解释,国栋他才,才多大呀……你,你,你……还算个做父亲的吗?“ 老爸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老妈终究把头靠在老爸的肩膀上,过很久,她问:“美美知道吗?” “不知道。她太冲动,我怕她知道了会告诉国栋。”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坐在楼道的地板上,身子靠着墙。我试图站起来,两条腿却像棉花一样乏力,我望着自己的双腿,它们看上去依然强壮有力,但其实,那是一双晚期癌症病人的腿。 这解释了我为什么常常流鼻血,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感觉乏力的原因,我以为是为雨霏担心的缘故,其实,完全是我自己。 鼻咽癌……晚期……没有希望……两到三个月……老爸有好医生的温情,也有好医生的无情,即使是自己儿子病人膏肓,他也能三言两语概括病情,毫不拖泥带水。 我沿着走廊爬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挂上“请勿打扰”,坐在地板上。在幽暗的病房里,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咬着衣服哭了起来。【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在我这个年纪,一般人大概是很少会想到死的,但自从认识雨霏以来,我几乎天天都想到死,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卜了保质期。 我穿着衣服躺回到床上去,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雨霏说过,每次做血透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流动,她甚至能感受那些血是多么不愿意被机器抽出体外。现在,我屏住呼吸躺着,周围一片宁静,慢慢地,仿佛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周身流动。我第一次发现,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那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让我觉得自己是拥有生命的,那种感觉像一个小小的手抚摸着我被那个巨大的坏消息片刻问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心,虽然有些徒劳,但毕竟是一种安慰。 黎明的时候,我甚至还在被子里做了一次手淫。老爸曾经暗示过,男孩子这样并没什么错——当然他也没大张旗鼓地鼓励,我还是坚决不对任何人承认自己有那个习惯,即使对木鱼也不肯承认。之后我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小弟弟,突然觉得很悲哀,它真是不走运,总是在练兵,从来都没有正式上过岗,就有下岗了,然后我又为自己这种幽默感苦笑起来,我摸摸这个可怜伙伴的小脑袋——其他它业务水准很高的,每次我和木鱼比谁勃起更快,这家伙总是略胜一筹,弄得木鱼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需要吃鹿鞭,给我带来很大的虚荣感。 偶尔,姐姐会对男人的领域产生好奇心,来向我请教一些不便向老爸提出的问题,比如,“果冻,你们男孩子一看见漂亮的女生,真的马上就好搭帐篷吗?”她问话的口气好像在说:“你们男人真的像狗一样看见电线杆就想抬腿吗?” 我斟酌一下,决定在一个不尊重男性的女人面前为全体男人保留尊严,“当然不是,要漂亮,而且要真心喜欢。你漂亮吗?很漂亮。我看见你会搭帐篷吗?喂,姐,难道你希望我看见你搭帐篷吗?” 我承认我见到雨霏会搭帐篷,也曾经梦想过,将来的某一天,雨霏变成我的妻子,我带她回家吃饭,听她叫我老爸“爸”,叫我老妈一声“妈”,警告姐姐不许在任何事上难为她,否则我和她没完,睡觉时她的头贴在我的肩膀上,听我没羞没臊地告诉她很多电视剧里男人爱对女人说得温情台词,她咯咯地嘲笑我。那样的梦总是让我的心很温暖,可是,那样的梦,即使我自己也很少做,因为它离我和雨霏两个人都是那么远,现在更是遥不可及了。 多遗憾呐。 等老爸老妈回到我的病房,我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们以为我睡着了,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 之后的几天都很忙乱,不断地检查,医生会诊,托老爸老妈职业关系的福,全市所有大医院的五官科名医几乎都来过了,他们的神情大同小异,我安安静静地配合检查,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 第四天晚上,我转到了肿瘤医院。医生给我检查完了,向老妈递了个眼神,老妈说:“国栋,我们到那边去休息一下吧。” 医生和老爸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老爸回来的时候,郑重地坐在我对面,漫布红丝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他说:“国栋,你的鼻子里……有个肿块,需要做做治疗。” “什么治疗?” “……化学治疗。” “恶性的吗?” “不,不,是,是良性的,”老爸垂下眼皮,“良性的。” “良性的肿瘤也做化疗吗?” 老爸没有立刻回答,被老妈抢过了话头,“当然可以。” 在医院里,我老爸有一个长久被人争议的特点,就是从不信奉“善意的谎言”,他认为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应该有绝对的知情权和支配权,甚至公开宣扬安乐死的好处,在这一点上,他的思想激进得让人惊讶,老妈认为那也是他一直难以升职的原因之一。 “假如是你快死了,难道你希望被人当傻瓜一样哄着吗?”每次被别人质问,他就这么不温不火地回答。他从来不像有些医生那样什么病都敢拍胸脯,而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人家“你这个病根本上是治不好的,不过可以通过治疗和调理饮食,延长三到五年的寿命。”有些病人不喜欢他这种风格,他却认为是他们太过贪心了。 但是现在,连老爸也说起善意的谎言了,不过,我并没有揭穿他。 第二天,木鱼来看我,带来了一束大大的鲜花,脸色十分严肃。 “我又不是女孩,你带花来干什么?”我故作轻松。 “我想不出该带什么来,”他的脸色依然十分严肃,却抽出放在背后的另一只手,手中握着一只迷你的DVD机和一叠碟片,“医院里很闷,给你打发时间。” “怎么不带个你做的蛋糕来?”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吃。” 木鱼默默地坐在我的床边,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看了很久,他告诉我,决定要去加拿大了。 “多,多伦多大学。” 我对他笑了笑,“会回来吗?” “会,”他点点头,“两年前我去过多伦多,不喜欢那儿,冬天太冷,不适合我。” “那为什么还去那里读书?”[网罗电子书:www.WRbook.com] “读书就是要找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太舒服了,就读不好,”他推推眼镜,“你会来送我吗?”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去送你。” “你要在医院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得的是癌,已经晚期了。” “啊……”木鱼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不是,不是说是,是良性的吗?” “他们在骗你。记得我的鼻子常常莫名其妙地流血吗?” “天哪……”木鱼忽地一下站起来,有颓然地坐下,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定住了,“我的……天哪。”他把头埋下去,用手掌托着脸,过一会儿,摘下眼镜,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果冻……”木鱼的脸上有种张皇失措的表情。 “果冻,有件事情……我应,应。应该告诉你。”等木鱼终于平静下来,他空吃不清地说。 “我把蔡雨霏的狗,狗,毒,毒……死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是你姐姐提,提的条件,她说,要,要,要我帮她办件事,才答应和我一起过,过,过生日……”木鱼又把头埋下去,“果冻,对,对,对不起啊……” 这一下,呆若木鸡的,换成了我。 “你……你,你说的是……真的?”过了很久,我问木鱼,声音很小,因为惊诧之余,我的喉咙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但是木鱼听见了,他偏过头去,点了点头。 “为什么……” “你,你姐姐要我做的,”他低着头,“你知道,我,我,我……” “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是不是?”我木木地问。 “我,我想……,那只,只是一只狗……果冻,我,我本来是想,等过段时间久买只新的,新的狗,一,一样的,让,让你去送,送给她……” 我脑海里的思路开始慢慢连贯起来。过去几天里,我始终难以想通,姐姐是怎么弄到砒霜的,现在我明白的。木鱼始终过于精明了,他甚至认为再买一只狗让我送给雨霏,是一个煽情的好机会。 “你知道……你毒死的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吗?” 木鱼看看我。 “它叫果冻,”我喃喃地说,“和我一个名字。” 我默默地看着木鱼,他又一次深深地把头埋到膝盖上去。 “木鱼,你帮我一个忙,”我说,“你帮我找到她。”自从雨霏和她小阿姨搬走后,她没有再去老爸的医院做血液透析,他们两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去问老爸,他说不知道;我不相信,但老爸脸上的表情镇住了我;老爸绝不是一个很酷的人,然而当他下定决定破釜沉舟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是很坚定的。 木鱼咬着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 老爸和老妈现在很少说话,一有时间,他们就守在我的病房里,也不和我说什么,或许怕“言多必失”吧,只是默默地或站着或坐着,让我看着心里觉得很难受,有时候索性闭上眼睛装睡。闭着眼睛的时候,第一看见的,总是雨菲,我把从和她相识到现在的没一个片段细细回味一遍,有些惊讶地发现,我始终记不太住她的脸;在我的脑海里,她的一切动作神态都是鲜活的,然而她的脸却总像罩着一层朦胧的光,看不太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最喜欢的人,脸总是记不太住的,因为看得太久,就好比一个字,使劲盯着它看,你会觉得它越来越陌生。 我是多么想再见她一次。我想再看一看她的脸,即使,到头来依旧会忘记,我也想再看一看那张天使一样美丽而忧郁的脸。 一天下午,我一直在假睡,老爸和老妈轻轻滴谈着话,他们话中的几个字眼直直地挑到了我的神经。 “信是我写的。”老妈说。 沉默了很久,老爸的声音:“是吗?” “你是不是很惊讶?” “有一点。” “对不起。” “是我的错。” “林伟平……”老妈低低地压着声音,但是依然掩不住话里的激动,“我明白这样代价太大了……可是我真的想不到你会那么干……我没有选择,非亲属活体器官移植是违法的,一刀下去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到时候……” “别说了,”老爸的声音依然沉静,却有些微微发颤,“我懂。” “懂就好。” “你后悔吗?”许久,老妈悠悠地问了一句。 老爸没有说话,又过了很久,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从不后悔。” 我的主治医生姓郭,五十出头,光溜溜的秃顶,长着一张很凶的脸,不苟言笑,{奇}查房时很少说话,{书}但据说水平很高。{网}趁老爸和老妈不在的时候,我悄悄地走到他的办公室钱,他刚好在里面。 我敲敲开着的门:“郭医生。” 郭医生正在写什么东西,听见声音,抬起雷公脸,把老花镜推下鼻梁,认出了我,“有事吗?”整个过程中,他的面部表情毫无变化,像一座木刻的雕像。 我有些怕他,但是又觉得,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在郭医生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很直接地问:“郭医生,我的病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郭医生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请您对我说实话。”我的手紧紧地攥着椅子扶手,眼睛盯着郭医生捂住的嘴角,直到双眼都有些发痛,“我知道……我的时间也许不多了,所以,请您……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已经扩散了?” 郭医生望了我一会儿,把手从书桌上放下来,交错在胸前,“你真的想听吗?” “这对我很重要。”我说。 “好。”他推开眼前的一堆病例,“你的癌症已经扩散了,我认为,你的生命,现在其实是在以小时计算,”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这是你想听的吗?” “是……吗?”虽然已经做了很多心理准备,那句冷冰冰的话依旧像一个巨大的冰雹一股脑儿砸在我的心头,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手指紧紧地扣进椅背上的木头,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不过,”郭医生又开口了,“医生其实并没有权力对人的生命做判断,更没有权利做错误的判断,因为那涉及的因素太多。你父母都是医生吧?” 我木然地点点头。 “那我想你可能知道,很多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家人都会瞒着他们,就像你父母现在瞒着你一样。” 我有点点头。 “那些病人家属都认为病人蒙在鼓里,可是根据我的经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病人,其实心里都清楚自己的情况,但很少有人来直接问我,自己是不是没治了。而你,来问我了。” “那说明什么?” “说明你的求生意志很强,强到不愿意被欺骗。” 郭医生这番推理让我几乎感到可笑,“那又怎么样?” “无论医生还是药物,主要目的都是帮助病人自身的机体,求生的意念超过自欺欺人,很难预料结果到底会怎么样,”郭医生久久地看着我,“我曾经有个病人,是个老太太,进来的时候,我说她只有几个星期生命了,但她活了整整八个月,因为她的孙子突然遇到车祸,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后来,她的孙子死了,知道消息的当天晚上,她也就死了。”他意味深长的说,“知道吗,信念对于人的作用是很奇妙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断言一个病人能活多久。” “做化疗会损伤肾脏吗?”一个问题突然从我嘴里蹦出来。 “有可能。”过一生点点头。 “什么影响?” “有些化疗药物可能导致肾小管上皮细胞坏死,变性,间质水肿,肾小管扩张……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没有理由为了害怕伤害肾脏而不做化疗。” 我走出郭医生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回床上,旁边柜子上放着木鱼带来的DVD机和碟片,最上面一张,是恰克飞鸟和宫崎骏合作的《On Your Mark》。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看着屏幕上那两个战警历经艰险终于救出天使,带着她回到人类世界,小天使对着天空展翅的那一刻,低下头看了看,一个战警在她手上亲吻了一下,而另一个,只是对她温柔地眨了眨眼睛,目送小天使在高空中远去,阳光里,在自己脸上投下小小的身影。而我知道,他爱她,多么深厚。 第十四章 小阿姨生病了。 那天,我们在凌晨搬家,碰到一场大雨,一路辗转过来,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咳嗽,方姐给炖了浓浓的红糖生姜汤,要她好好休息,可是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嘴里说着胡话,凌晨时突然大叫起来:“林医生,林医生!”然后坐起来,拉着被子,“不行,不行!”等天亮了,不顾方姐的劝阻,又出去了,那天,一整天都下着瓢泼大雨,傍晚时分,小阿姨回来,一进门就坐在地下,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她就病倒了。 这个地方,是方姐帮着找的,就在她家楼下的一个单元,主任买了新房,旧房出租,价钱很便宜,只是离市区很远。方姐执意要把小阿姨和林医生的钱退给我们,小阿姨不肯收,她叹口气,依旧把钱放在床头柜上,“我的娃是需要钱看病,可是你这个姑娘更需要钱哪。” 方姐是个朴实而强韧的女人,小阿姨一病倒,她不由分说地接手了一切,带着林医生写的信和材料领我去另一家医院办理手续,开始做血透。第一次做血透的时候,她陪着我,目睹完那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她的眼睛红红的,“姑娘,我是真想把个肾给你啊。”平时她为我们做饭洗衣服,加上照顾她自己的女儿,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竟然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有关肾脏病人药膳调理的食谱,对着厨房间幽暗的灯光仔细地看。 “贵人多难,”她常常这么说,“你和我家小燕命里都是贵人,所以会生病,像我这样,粗粗拉拉,吃不饱穿不好,手停口就停,可就是几十年不生病,‘她给我洗头,吹干,梳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越是生病,人越是要打扮得精神……唉,我说你个姑娘怎么这么漂亮,我家小燕将来啊长成你这样,我挑小女婿都要挑花眼!“ 那两天,小阿姨一直在找林医生,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给他家里打电话,可是他家里的电话总是没有人接。 “你说林医生也能够会不会被抓起来了?”小阿姨靠在床头,喃喃地问。 “莫瞎想,警察抓人,法官判罪都要讲证据的,林医生做啥子坏事了?” “他不是想……” “人想的事情多了,我还想去抢银行呢,难道警察凭这个也把我抓起来?这样的话,好了,监狱都要造成小高层才住得下!” “他们医生,规定很多的。”小阿姨轻轻地说。 “规矩再多,那也是人定的,我们就找到那管事的人,同他讲清楚,是我们要林医生这么办的,林医生答应我们,是他心肠好,一分钱好处都没拿,不久成了?还有,我就不明白了,你的娃娃要换肾,他们医院不帮忙想办法,一劲拖后腿,这算啥子白衣天使?啥子白求恩?我们不找他们算账,他们还有脸找我们算账不成?”方姐身上的质朴和粗俗交织成一种喜气洋洋的生命力,让人敬佩而感动。 第二天,小阿姨陪我去市里做血透,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做完了,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说:“雨霏,你先回家吧,我要去个地方。” “我也去。”我知道她要去哪里。 我们打车去了从前那家医院,穿过宽大的门厅,坐电梯上三楼,去泌尿科门诊处。 大概是因为快黄昏了,门诊处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一位年轻医生坐在办公桌前。那位医生以前没见过。 “林医生在吗?”小阿姨问,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他不在。”年轻医生回答。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清楚。我是新来的,有什么事吗?”他很礼貌地问。 小阿姨正在迟疑,里面一间办公室门打开,娃娃脸的小夏护士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碟棉花,看见我们,“啊”的一声,碟子几乎掉在了地上。她俊俏的脸皱成一团,快步走过来,大声责问:“你们还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来看看林……”这一下,小阿姨反而镇定了。 “唉哟,林医生被你们害得可以了,你们就……”小夏护士示意我们到里面一间办公室,关上门,蹙着眉头,脸涨得红红的,“他被医院停职,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来上班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现在怎么样?”小阿姨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 “这个……我不知道……”小夏护士心直口快,但人很善良,“听说院里领导准备严重处分他……”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说着有些红,“不晓得会不会吊销执照……”她双埋怨着,“我知道你们急换肾,可是再着急也不能……你们……你们的胆子怎么那么大……” 小阿姨咬着嘴唇,问她,“你们院谁主管处理这件事情?” “你想干什么?”小夏护士眼睛里顿时满是戒心。 “我们想帮林医生,”小阿姨一字一顿地说,“你想信我,我绝对不会害他,”她的眼睛里亮亮地闪着光,“现在想为他洗脱责任,也许只能靠我们。” “那……”小夏护士迟疑了一会儿,抿抿嘴唇,“是……是孙副院长,孙长民,他的办公室在五楼。” “他和林医生有什么过节吗?”小阿姨问。 “没有,孙副和林医生其实关系很好,以前我们都说孙副和林医生会做儿女亲家呢……”小夏护士看了我一眼,戛然而止,“反正现在也是没关系不错,所以他一开始都不太愿意管这个事,也是没有办法……” 小夏护士还在不停嘴地说,小阿姨已经拉着我冲出了办公室,直往电梯奔去。 “照你说,是……你们,你们,”孙副院长从厚厚地眼镜片后面审视着我和小阿姨,“还有那个,那位外形和你相像的女士,为了给孩子换肾,串通起来,让她来冒充你,”他有些费力地措辞,“而林医生他,一直蒙在鼓里,是不是?” “是的。”小阿阿姨镇定地说。 “这是违法行为,你们知道吗?”他看看小阿姨,双看看我。 我们不红而同地点点头。 他依旧坐在办公椅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们。 “你确信吗?”他问。 小阿姨说:“确信。如果林医生跟你说过别的,他是在说谎,为了……保护自己的病人。” 孙副院长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前,凝望着远处的天空,突然转过身来,对我们微微一笑。 “我和老林是很多年的好朋友,我了解他。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医生,但是,不会为了保护病人而说谎,除非……”他停住了,又转回头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好,什么都没发生,否则,谁也帮不了他。” 他快步走回办公桌前,拿出一叠文纸和一支笔,递给小阿姨,“老林做了这么多年医生,竟然会连病人家属都认不清楚,实在是……看来我这个领导也需要检讨,门诊医生的工作量安排得太重了。这样,你写个材料,把事情的始末完完整整写一下,在签个名,改天请那位姓方的女士也来签个名,”他盯着小阿姨的眼睛,意味深长,重重地说,“一切照实写,亡羊补牢。” 临走时,孙副院长为我们打开办公们,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小阿姨默默地笑笑,没说什么。 “还有……我有个不情之请,”孙副院长顿了一下,说,“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医院看病了,为了避嫌,也不要……再和林医生见面了……我这话,是作为老林的朋友说的。他现在家里有事,人很烦……” 小阿姨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第二天,方姐也去医院欠了字,回来以后,有些,“不会有啥事吧?” “你放心,不会有事,”小阿姨淡淡地说,“林医生又没得罪人,医院那些官僚,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万一传出去,对医院的名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顾忌?”她转过头来,“没有钱,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肾,我们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这回时,你说他们倒是杂发现的呢?”方姐很疑惑的样子。 小阿姨没有回答,继续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蔡雨霏,是我害了你。”方姐出去以后,她对我说。 我坐在一把破旧的沙发里,沙发的背面满是白蚁蛀空的洞,一用力往后靠就微微摇动。这两天,小阿姨的身体好了一些,已经不再发烧,情绪也稳定了很多。那天从孙副院长那里回来,她像是终于心里有了底,到家就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觉不觉得今年夏天雨特别多?”她看着窗外问我,“不过下完雨以后,天空很好看。你看,那朵云,薄薄的一片,像是贴上去的羽毛,多漂亮。”她伸手指向窗外远处的天空。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是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刚才还是雨后湿润的街景,顷刻之间像是整个天地之间都停了电。 我揉揉眼睛,依然那样,我使劲甩甩头,还是照旧,我用手指在面前晃了晃,什么也看不见。 我“啊”的一声叫了起来,站起来伸出手去在眼前乱摸一气,慌乱之间,脚绊倒了旁边的台灯底座,一阵旋转,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板上。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有人伸手来拉我,小阿姨的声音在我耳边不住响着。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她。我的心被一阵绝望重重抓住,揪扯一般地痛。 等我终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惊讶地又看见了小阿姨焦急的脸。刚才的那一阵黑暗,仿佛是梦,又那么切实。 “你怎么了?!” “我……我,我没什么……我没什么,”我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甚至还试图对小阿姨笑了笑,“我……刚才有些头晕……” 在微雨而闷热的夏天午后,我们开始盘点剩下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资产。小阿姨的银行账户里只有两千多块钱了,她试图找过几个广告界的工作,每次都是一去面试就被人家打了回来……林国栋的姐姐已经和很多公司里她认识的人打过招呼,说小阿姨涉嫌泄露她们公司的商业机密,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人敢娉她了。于是小阿姨又回去那个婚纱影楼,可是那个工作早就让人占了。 我隐约知道她在偷偷变卖东西,她以前有几件金首饰,一块名表,现在都看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玛瑙戒指还天天戴在手上。 “天无绝人之路,”她这么说,给我打气也给她自己打气,“不行的话,我就去方姐她们的酒楼带位。” 我不敢告诉她,我的眼睛开始间歇性失明了。曾在网上看到过这种症状,那是一个很糟糕的信号。 “不好,不好了,”方姐下午去买菜回来,进门把门重重拴上,上气不接下气,“有人跟踪我!” 方姐说,下午从小菜场一路回来,一直感觉有人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她,她特意绕回菜场,从另一个人多拥挤的大门出来。 “像做地下工作一样。不晓得甩掉没有。吓死我了,”她摸着胸口,“吓死我了!”她叫起来,“天哪,不会是公安局的便衣吧?” 小阿姨的脸色严肃起来,一晚上,大家都有些提心吊胆。 第二天早上,依旧下着雨,有人拍门,打开门,外面却没有人,防盗门的把手上挂着一个微湿的马夹袋,里面包着几层塑料纸,裹着一个牛皮纸袋,打开来,我和小阿姨都吓了一跳,是整整齐齐的一大叠钞票,全是新的,像是刚从银行里领出来。 我们追下楼梯,一直到街上,都没有人。 小阿姨回到房里,把钱数了一下,总共两万块。拿着纸袋左看右看,突然笑了,“有钱就花嘛!我早说了,天无绝人之路。”她把里面的五千块给了方姐,我们自己留下一万五。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林国栋、他把一个精致的项圈给果冻戴在脖子上,果冻十分礼貌地伸起两个前爪,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搭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伸出淡粉色的小舌头。林国栋穿着米色的高领羊毛衫,站在那儿一直对我微笑,他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温和而英俊。我问他:“天这么热你怎么还穿毛衣”,梦就像一个玻璃球落地般“啪”一声碎了。 我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彻底明白过来,我不能再见林国栋,而果冻,也已经离开我了。 果冻临死的那一刻,我没有看见,是从前邻居小敏姐姐告诉我的,“一个劲流口水,全身发抖,没几分钟就倒在地上。”照她这么说,果冻应该没有受太多苦,可是每次我试图想象那个场景,自己都会浑身发抖,难以呼吸。它是那么谦卑懂礼的一只小狗,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戒心,我甚至怀疑它临死的一刻,依然使用温柔和友善的眼光看着毒死他的人。有人说,好狗的智商相当于两岁的小孩,对此我毫不怀疑。 我猜得出是谁害了果冻,也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我始终不太理解,林国栋的家人,为什么要对一只无辜的小狗那样无情。 我曾经以为我会先果冻离开这个世界,看来我错了。我曾经想把果冻托付给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让他照顾它,让它代替我陪伴他,看来,没有必要了。 那一天下午,是方姐陪我去做透析,在痛苦中忍耐了四个小时,拔出针,心想“我还活着”。她赶着五点前要去饭店开夜班工,于是我对她说“你去吧,我去看个朋友,自己坐车回家。”我对她笑笑,“我没事,今天感觉很好。” 她在疑虑中被我说服,先坐公交车走了。 林国栋的家离这里不远。我坐上公交车,两站路后,就站在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了。 我环顾一下四周,没有熟悉的人,便沿着一条比较偏僻的路向他们家的那栋楼走去。我很难想象,假如现在遇见林国栋的姐姐,会是什么情景。 我战战兢兢地拐过两条十足路,终于到了那栋灰白的楼房前,楼房上的二楼是他家的阳台。 有整整一分钟,我站在这边楼房的阴影里,却不敢抬头。我的内心深处放佛有一把火在冰面上燃烧,一时热一时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是又满心地希望抬起头的那一刹那,他刚好站在阳台上,像从前很多次那样默默地凝视着我;或者,更好的是,他刚巧站在窗前,看书或者翻字典,不要注意到我,只是让我能再好好地,远远地看他一眼。 林国栋,你让我看一眼吧,知道吗,不看的话,我也许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的心在沉默中嘶喊着,震得胸腔一阵阵发痛。 等我终于抬起头来,却发现阳台上的情景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对着我的窗户里,站着一个穿白色网球裙的女孩,头发挽得高高的成一个马尾辫,正站在一张凳子上,惦着脚,试图把一块窗帘布挂上窗框。她仰着头,下巴高高翘起,连身网球裙裹住她匀称的身体,露出洁白的小腿,整个人就像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美少女。我认出了她,那就是曾经看见过两次,和林国栋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我也认出那块窗帘,是我还给林国栋的那一块。 “林国栋,这样行吗?”那块窗帘布在女孩手里挂上了窗框,她的声音清脆地在空气里响起,一边问,一边回过头去。 屋里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浅蓝色的窗帘布遮住了女孩的身影。那幅他为我画的窗帘,现在由另一个女孩挂上去,而仔细想想,他们是那样般配的一对。 “雨霏,我就要弄到钱了,给你换肾。”这是那天去庙里拜佛,他对我说的话。当时他扳住我的肩膀,神情里那样的激动,他拉着我的手那么温暖,而我的心里却满是酸楚——对于一个生命悬于一线的人来说,越多的情意到头来只怕会变成越多的负累;可是有一天,那样的情意从手心里轻轻飞走,像只蝴蝶一样,看得见捉不着,却只会更深切地提醒自己,你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很多次我提醒自己不去想他,可那都是徒劳的,越想活着,我就越会想起他。这也许是生命的本能,人在求生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最美好的事情;而他,或许是我这一辈子里,最美好的事情。 “其实我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其实我本来就不该到这里来”,我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转过身,从另一条路朝小区外走去。眼看快要到小区门口,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旁边的电话亭突然飞了起来,我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我是躺在洁白的病房里。小阿姨抓着我的手,脸上焦急的表情慢慢消退,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心呢。” 我对她努力笑了一笑,用轻得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见到了吗?” 我摇摇头。 “算了吧。”她说。 我点点头。 “知道谁要来了吗?” “谁?” “你的陈朗哥哥。他打电话来,说下周三回来。” 第十五章 孙露露站在窗前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望着头顶,把窗帘的拉钩~个个细心地并拢,“这些钩子最好换一换。”她轻轻嘀咕着。 “林国栋,这样行吗?”她回过头来,指着挂好的窗帘问我,眉宇间洋溢着热情。 从周围人的表现,我猜他们都知道了我的病而以为我不知道,所以对我格外地好,从早到晚像夏天般的热情。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热情,对于他们来说很累,对于我来说,也很累,像寒冬里的大棚蔬菜,稀罕却极不自然。 露露几乎天天跑到我家,每次来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些是她自己买的,有些是她父母的意思,来了就喜欢跟我一起回忆小时候的事情,要不就左顾右盼,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我做。于是她来之前我常常要伤脑筋想出点不大不小的事情请她帮我做。 “你帮我把这块窗帘挂上去,好吗?” 她很商兴地拉过把凳子站上去,把窗帘挂好。 “这窗帘是你自己画的吗?”挂上后,她问。 “是。 ” “你好有才哦。” “从外面看得清楚吗?”我问。 她立刻跑下楼,到下面的路上去,然后回来,“很清楚。” “刚才外面是救护车吗?” “嗯……是。”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什么事?” “好像是有个人在街上晕倒了,被送到医院去。” “看见是谁吗?” “我没仔细看。” 我们继续欣赏窗帘。露露突然问我:“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很可爱,喜欢弹钢琴,有一只小狗。”我想了一想。脑海里雨霏的脸依然罩着一层朦胧的光,只是知道是很美好的,细节却怎么也刻画不好。 “你打开那个抽屉,把里面一个大本子拿出来。”我对露露说。 露露把我的漫画本拿过来。我把它打开,翻到我上一次为雨霏画的像。那天她站在夜色里,微微仰起的脸宛如纯洁的百合花,她一只手向前伸出,她另一只手里抱着毛茸茸的小果冻。 我靠在床上微微叹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绘画和摄影的最大区别:摄影虽然能拍得十分精确,但是只有画笔在纸一笔笔走过,看着心目中影像在沙沙的声音中浮现出来,才能真正记住,也许会有一些差池,却再也难以忘记。 “你画得真好,”露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一定很喜欢她,才会画得这么好。” 那一刻,她突然偏过头,快速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肩膀微微起伏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去擦擦脸,过了很久,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我真羡慕她,我也很羡慕你。” “没什么好羡慕的。”我说。 那天下午,木鱼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本碟片,是很老的片子《LOVE SROTY》,默默地放在我床边。 木鱼是一个例外,他知道我的病也知道我知道自己的病,所以每次来看我都很闷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今天他在椅子上坐了足足半个小时后,突然说:“我,我找到她了。” “真的?”我脱口而出,转过头去看木鱼,他陷在椅子里,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塌在鼻梁上,同样的无精打采。 “在哪儿?”我坐起来,“她怎么样了?” “她……还,还好吧。” “什么叫还好?” “就是……”木鱼咬咬嘴唇,“我带你去。” 我坐在木鱼崭新的萨博车上,车子开上大道,“嗖”的一声子弹般飞出去。他新近得到了一个小自己几乎二十年的弟弟和这辆车子,“爸爸觉得他实在补偿我,我反而感觉是我占了便宜。”我知道木鱼做梦都想要一辆萨博去体会那种贴地飞行的激情,现在他如愿以偿地开着自己心爱的车,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爱护,态度却是淡淡而从容的,仿佛他已经拥有这辆车很久了。 “我姐姐坐过这辆车吗?” “坐过。” “她怎么说?” “她说,说车,车子不错,就是知,知名度太低,显不出身,身价。”木鱼微笑一下,“女孩子嘛,总是更喜欢奔,奔驰宝马什么的。” “我姐姐欣赏你做的蛋糕吗?” “还好,不过她嫌太,太甜,说多吃会发,发胖。” “还去加拿大吗?” “去。” “那我姐姐呢?” “我要她等,等我,”木鱼悠悠地转过头来,放起一张他心爱的SOFT ROCK,“她答应了。”他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很可爱的,动画人物一般的微笑。 这些日子,木鱼像是突然长大了很多,他说起姐姐来的口气也是淡淡而从容的,热闹过我相信他们之间有了很多进展。 “知道吗,果冻,你无,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大忙,”木鱼说,“你姐现在开,开始相信命运了。” 我轻轻的微笑,“好好照顾她。” “你,你真的放心吗?”木鱼问。 我点点头,“你为了她,连坏事都做得那么好,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那就好。”他说。木鱼的侧脸在下午的阳光里添了几分棱角。 我和木鱼在匆匆忙忙的车流中完成了一次很重要的谈话。那一刻,我明白,无论如何,木鱼是我此生最可贵的好朋友,将来也一定会是一个好男人,在他的心里,物质和精神,成功和自尊,感情和理智有极好的分寸;如果她不能领会到这一点,也是她辜负木鱼,而不是木鱼辜负她。 木鱼始终不肯提雨霏,直到到了目的地,他停下车,很严肃地说,“果,果冻,你,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她的眼,眼睛……看,看不见了,”木鱼淡淡而冷冷地说,“我偷偷给她们送过两次钱,最近的一次,发,发现的。” 有好一阵子,周围的一切都暂停了,我全身上下的血也都像凝固了。 等我慢慢恢复过来,才发现自己的牙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腥甜的血。我舔舔嘴唇,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影,影响你。” “骷我去,”我叫了起来,“快带我去!” 真正站在雨霏面前的时候,我的心情比一路上想象的要平静,也许是因为所有的杂念都因为看见了她而退避三舍,也许是因为她脸上一贯的那种温柔如同天使般的神情。 许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雨霏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今天,突如其来地,头一次发现,她其实并不能算特别漂亮,至少没有我姐姐还有露露那样炫日的美。只是,或许,每个男孩子出生,老天便在他心里烙上一个女孩子的相貌,让他穷其一生去寻找那个心头的模样,能找到的,都是幸福的人。从第一次看见雨霏,微雨的午后,乌黑的头发在她乌黑的眼眸前缓缓飞落,即使我还不明白,我的心已经明白了,那是准。 雨霏正站在一栋破败的楼房的门洞前的台阶上,她看上去瘦r一些,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裙摆上舒展地缀着花朵,短短的头发用一根银白色的发带拢到脑后。以前从来没有看她这么打扮;那是一条很适合雨霏的裙子,看上去有点像个大人,又显得十分单纯,在周围灰暗的环境里,宛如一朵兰花幽然地 开放。 “雨霏。”。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依旧站在那里,静静地对着前方的街道,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的肩膀猛然一抖,头向我这个方向转过来,眉毛微微抖动,脸上有些惊异。 “雨霏!”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车子马上就要来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孩突然出现在雨霏的旁边,“我叫你好几声了。”他微笑地看着她,雨霏也笑起来,然后他们开始说话,我听见雨霏问:“你紧张吗?”他点点头,“你坐在观众席,我当然会紧张。”她伸出手来摸索了一下,他抓住她的手。 那个男孩长得很帅,看上去似曾相识。我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那是在从前去看雨霏,在她家客厅看到的一张相片上。雨霏穿着白色泡泡纱的裙子,站在他的身边微笑,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那个男孩,应该就是雨霏常常提起的陈朗哥哥了吧。 我默默地看着他们,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某个角落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陈朗比他在照片上看起来还要英俊,举手投足间显得彬彬有礼。 以前每一次我想起雨霏正在惦念他的时候,我总是很不舒服,今天我心里依然很不舒服,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有些释然。 他们在我的注视里上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的时候,陈朗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用自己的手挡在车门上。 我木木地站在街边,直到木鱼拽了我一下,“走。” 我们跟着那辆红色的出租车,一直跟到一座玻璃幕墙的大楼前,那是本市一个着名的影剧中心,楼门前竖着一块很大的牌子,写着奥地利某音乐学院及乐团巡回演出。观众当然没有放大片的时候多,但都衣冠楚楚,安安静静地排队而入,夜色里显得衣香鬓影。 我和木鱼坐在第三排斜边的位子上,从那个位子,可以清楚地看见雨霏的侧脸。 台上的乐队看上去相当专业,一个白头发的大胡子老头穿着燕尾服做指挥,极其投入地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西,在他的指引下,几排拉大小提琴的伴奏师同样投入地锯着手里的琴,曲子奏了一支又一支,每一支奏完,场内都响起掌声。 突然,全场的灯光暗下来,只剩下舞台中心的一束锥光,照在钢琴上。陈朗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光圈下,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刚要转身坐上琴凳,突然又转过身来,“This is to my ver- y best friend.”他清晰而流利地说。 场内一片寂静,陈朗慢慢转身,坐在琴凳上,他的手指落在键盘上,过一会儿,空中升起一串委婉的音符。 这一回我听明白了,他弹的,是李斯特的《爱之梦》,雨霏告诉过我,那是陈朗最喜欢弹的曲子。 “这首曲子最开始不是为钢琴演奏而写的,所以重点在旋律上,特别是高潮部分,非常难弹,表达的感情也很细致,” 她说过,然后仿佛有些歉意地说,“我总也弹不好。” 我的眼睛已经逐渐习惯场内的黑暗,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雨霏整个人小小的身体笼罩着一层静谧,静谧中却仿佛有一支烛火在轻轻闪动,沉浸在自己喜欢的氛围中的时候,她就有这种表情,让人怎么也不忍心去打扰,而只是想尽其所能地让她幸福。 陈朗一支曲子弹完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的泪光。场内的灯光款款亮起,观众鼓掌,而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抬起手来,轻轻地把滚落到腮边的一颗泪水擦掉。 这个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我下意识地低下头,随后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雨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的大眼睛眨动了几下,闭上。,又睁开,再眨动几下,用手去揉了一揉,脸上泛起一种无助而惶惑的表情,伸出两手往前摸索了几下,直到碰到了坐在旁边的人的肩膀,那是她的小阿姨,她转过头来,却并没有看见我们,拉着雨霏的手安抚了几下。 “雨霏!”我在嗓眼里轻轻叫了一声。她再一次回过头来,还是这个方向,依旧一脸惶惑,眼睛眨动几下,像是很小甘心的样子,终于又回过头去。 我的呼吸随着她的动作起伏着,最后,我明白了,她的眼睛的确看不见了,而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她能够感到我的存在。这个事实像刀锋一样地割着我的心,很薄的刀片,一刀下去,殷红的血珠慢慢地渗出来,一阵麻木,随后才是疼痛,铭心刻骨般的疼痛。 大学第一堂化学课,那个很酷的光头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大大地写了一个字——“爱”。 “相信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字。所谓的爱情,其本质是一种化学反应。当你爱上一个人,你的身体会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一系列极其复杂的反应,反过来也一样,当有人爱上你,相当于无形中把自己身体里很多化学物质的支配权交给了你。世上的很多事情,源于科学,但科学却无法百分之一百地解释,所以才充满了魅力。知道这一点的话,我相信你们不会后悔选择这个专业。”很久以前老师的话突然一遍遍在我的耳边回响。 “雨霏,我真的很爱你。”我在心里轻轻地说。 三个小时以后,我和木鱼坐在喜来登酒店楼下的大堂里靠窗的位子,已经很晚了,但这里的街道依旧人头涌动,窗外的街上一辆辆汽车尾灯红红地飘过,像一只只亮着屁股的甲壳虫;酒店大堂里也十分热闹,对于很多人来说,夜才刚刚开始。 “你真,真的要,要那么干吗?”木鱼轻轻地问。 我点点头。 “起码要,要……”木鱼的声音里有些无奈,“否则……” 我摇摇头。 他不再说话,而是请服务员小姐上了一壶茉莉香片,打开盖子,直接就对着茶壶“吱啦”一口,烫的“哇”一声叫起来。 “来了,来了。”木鱼的眼光落在大厅那头,提醒我。 那个英俊潇洒的少年正朝我们走过来,他已经换上一件白色的棉T恤,很简单的牛仔裤,朝气蓬勃的样子。他看看我们,脸上有些不太确定,木鱼对他挥了挥手里的报纸,他微笑一下,继续走过来。 “你们……你们好,”他很礼貌地在对面的沙发椅里坐下,“请问两位找我……” “茶还是咖啡?”木鱼问。 “对不起,我晚上不喝茶或者咖啡,否则睡不好。”他十分礼貌地回绝。 “喝吧。”木鱼像是没听见,为他倒了一杯茶。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他脸上有些疑惑。 “你,你说吧。”木鱼看看我。 于是我开始说话,开头的一些话,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我记得自己零零碎碎地讲起和雨霏认识的经历,陈朗的眉头一直微微皱着,看上去斯文而有些警觉,一直到我问他:“你知道雨霏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吗?” 他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一早我陪她去看医生。”他的声音里依旧透着警觉。 “然后呢?” “然后……其实我已经和学校讨论过了,这次演出的收入扣掉一小部分外,大部分用来给她换肾,学校的老师同学也会捐款。所以,钱应该不是问题。” 木鱼在旁边突然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你喜欢她吗?” “喜欢。”他很坦诚地说。 “那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看她?”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划着,那的确是一双长得很好的手。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雨霏,她,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我没想到……这次……这么快……,还不到一年……” “如果我是你的话,大概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奥地利。”我很平静地说,不可思议地是,我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胜利者的感觉。 从第一次在照片上见到陈朗,很久以来,每次想起他或者提起他,我的内心都有一种失败感,可是,这一次的见面让我突然明白,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有自己的弱点,并没有太多值得我仰望的地方。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他久久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你怎么像在审问我?” “不好意思。”我也笑了。 “这次我打算请一个学期的假,陪雨霏,”他说,“希望能帮她早点儿找到肾源。” “那太好了。”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坐着。 “我猜想……你,也是喜欢她的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么,你……” “我……可能要出国了,”我看了看木鱼,“去加拿大。” “哦……” “这个……你不要告诉雨霏。” “我明白,”他点点头,“不过,我总是觉得……雨霏对你是……很有好感的,从她写给我的信卜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我说,“以后,拜托你了。” “很高兴认识你。”告别的时候,陈朗握了握我的手,重重地振r两下。 木鱼的车在车流里熟练地穿行着,我们两个人都久久无话。 终于,他说,“假如我喜,喜欢的不是你,你姐姐,而是她,该多好。” “为什么?” “那样,你至,至少可以放,放心。”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老爸老妈和姐姐都坐在客厅里,看见我,打了个招呼,他们试图显得自然一些,但我能感觉到他t¨脸上焦虑的神情。 “你去哪儿了?” “木鱼家,”我说,“对不起,回来晚了。” 姐姐是最近才知道我的病的,她的眼睛肿了两天后,又恢复了常态。只是对我也像老爸老妈那样小心翼翼起来。 “我们公司新建了一个摄影棚,设备很好,摄影师也是新聘的,员工拍照可以打折,不如……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拍个照吧?”姐姐问。他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朝我看过来。 “好啊,”我也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 “你定个时间吧。” “那……大家睡吧。,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妈轻轻地说。老妈最近憔悴得很厉害,让我都不太忍心多看她的脸。 “国栋,我有话跟你说。”老爸叫住我。 我跟着老爸走进他的书房。 “学校里的手续办好了,休学一年……你不用担心。对了,化疗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老爸在椅子上坐下,手按在茶杯盖上,又缩了回来,“郭医生……在等你的答复呢。” 我看着老爸,他的脸十分严肃,眉毛微微纠结着。 “有必要化疗吗?”我问,“不是说,是良性的吗?” “这个……” “爸,我已经都知道了……我自己和郭医生谈过,他说,我的生命现在……是在倒计时。”我终于忍不住,有些突兀地说。看着老爸笨拙地试图掩饰内心的痛苦,我感到十分不忍。 老爸的肩膀颓然地耷拉下去,人陷进椅子里去。 “爸,你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我的内心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力量,支持着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坚定。 老爸听我讲完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垂着眼晴,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地摩挲着,抬起手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它们在颤抖。 “一,我必须告诉你,这样的话,配型的可能性不大;二,你真的确定,只有这样一个方法了吗?三,你,“老爸抬起眼睛,里面满是红丝和泪水,”你,有没有……为你妈,为,为,为我考虑过?“老爸几乎不带标点地一口气说完前面的两句话,到了最后一句,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小胸腔中蹦出来一样,说完了,他精疲力尽地脱下眼睛,慢慢地擦去上面的泪水,看看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爸爸老了。“沉默了很久之后,我对爸爸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的眼睛前面一片模糊,湿漉漉的液体从脸上滚落到了地板上。我实在不忍心直接告诉老爸,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几率可以救雨霏,我都会去尝试。这世界上有一些真正美丽的东西。那些真正美丽的东西,当你遇见它,爱会蜕变地变成使命感——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使命感。在这个庞大而细小的城市里,有时我会怀疑自己生命的价值,但是现在,在即将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不再怀疑。假如我的肾脏可以换给雨霏,让她的生命延续,那么,也许冥冥中注定了,这就是我和她永远相守的方式,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爸,我求你,好不好?“我突然对着老爸跪了下去,”如果配型成功,那么等我……“我流着眼泪问,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我相信它们也在割老爸的心。过了很久以后,我感到老爸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心像从很高的空中一直跌落下来。我知道,老爸答应了。”爸,谢谢你。“我默默地站起来,不忍心抬头看老爸的脸。”你妈那里……我去跟她说……“弹指之间,老爸像是又老了很多。第二天,姐姐带着我们去她公司新建的摄影棚,果然十分高级,还有化妆师专门给人化。老爸老妈在另一个房间,姐姐说:”果冻,我来给你化妆吧“”我不需要。“”至至少梳梳头吧,你看你的头发都乱了。“姐姐的声音十分温婉。我坐在镜子前,听话地让姐姐为我梳头。其实我的头发不长,三两下就梳好了,但是姐姐很仔细地握着梳子数了很久。突然,她握着梳子的上多了一滴水,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上去的,悄无声息,仿佛是从皮肤上生长起来的。姐姐的手颤了一下,抖掉那滴水,按着我的肩膀,低下头,瘪瘪嘴,再抬起眼睛。在镜子里,我们对视着。我第一次发现,姐姐其实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风华绝伦的美少女了饿,抬头的时候,她光洁的额头上泛起了一丝细细的纹。过了一会儿,姐姐说:”果冻,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周岁时的胎发……是我剃的,“她的声音很平静,”那时候我很调皮,看见大人给你剃头就一定吵着要玩,最后老爸老妈吵不过我,只好拿电动剃须刀来让我给你剃头……“她拂掉几丝落在额前的散发。”那时候我才六岁,你像个肉球一样肥嘟嘟地坐在那儿,见了谁都傻呵呵地笑。“”是吗?“我干巴巴地说。”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很嫉妒你,觉得你一出生,爸妈的爱就分掉了一半,后来……后来,后来老爸哄我说,他们生你是为了怕我孤单……是要你来……和我作伴,说……爸爸妈妈老了以后总会死,等他们死了,由你来照顾我。所以要对弟弟的好……那以后,我不在嫉妒你了,“她的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很可笑?“”木鱼会照顾你的,“我伸手搭在她的手上,姐姐的手消瘦而微凉,像刚下雨的青石,”我觉得无论是靠他家还是靠他自己,他将来都会很出色。“姐姐没说话。”姐,好好照顾老爸老妈。“”我笑知道,“她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不说这个了,有件事我三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觉得木鱼会和我般配?“”你不觉得他和你本质上很相似吗?“我说:”你要他杀一只狗,他立刻就去干了,而且用一种很残酷的方式。要一个人为你做好事容易,要他为你做坏事,就不那么容易了,“我顿了顿,”所以姐,你要珍惜。“姐姐久久地沉默了。然后她说:”果冻,有时候我觉得你其实应该是我哥哥,阴差阳错被我抢了先,托生成了弟弟。“她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温柔的表情。那种表情让我意识到,从前和姐姐之间,我们常常盯着彼此的缺点,却错失了很多。”姐,我房间的写字台中间抽屉里有个白色的信封……十六开大,以后,假如蔡雨霏重新复明了,你帮我把它给她。“ “里面是什么?”“你看见就知道了。”“假如她没有复明呢?”“那就不要给她。”“我知道了。”姐姐没有再追问。 思量许久,我终于决定请姐姐帮这个忙。姐姐在小事上精薄,在大事上其实是相当厚道的。“姐,还有……最后一件事。你帮我去买样东西,好吗?” 决定我和雨霏命运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夏天终于过去,初秋的午后让人感到生命又短暂又漫长。隔着医院巨大的落地窗,院子里婆娑的树木,微黄的草地和一朵朵散落的蒲公英在阳光下被照得玲珑剔透。 在长长的走道上,我看见了雨霏。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裙边上绣着细细的花纹。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她苍白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朦胧的光。这时候的雨霏,就像是千百次从我的梦境中走出来的,是我心上落下来的一个印记。 雨霏身边站着她的小阿姨和陈朗,两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但很快适应过来,按照约定,没有出声,只是我和交换了一下眼神。 慢慢地,由远及近,我几乎是贪婪地用双眼咀嚼这一段短短的时光。擦身而过的那一个瞬间,空气在我面前凝固了,我和雨霏是那么的接近,我甚至能看到她向着我这边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突然,我看见自己的手不听指挥地猛然伸出去,而就在碰到雨霏的前一秒钟僵持在半空中,然后,颓然地掉了下来。 几秒钟之内,我的心像坐了一次云霄飞车,而雨霏脸色依然温柔安详,如同天使一般。 雨霏的小阿姨看着我,眼睛里含着眼泪,伸手去捂住自己的鼻子。我默默地垂下眼睛,像接到一个号令一样,转过身,朝大厅的另外一边走去。那里,老爸和姐姐在等我。 写字台中间抽屉的白信封里,其实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是放着认识雨霏以来,我为她画过的所有画像。前些天在翻看自己画本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地发现,给雨霏画的像,明显地一张比一张好,有些是在她家画的,更多的是在我家的窗帘后面偷偷地画的。那都是我最好的画,我希望她有机会看到它们,看到她每一个动人的样子,我希望,它们会帮助她明白自己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帮助她好好生活下去。 本来我还画了一张自画像夹在下面,但是在最后一分钟,还是把它拿了出来烧掉了。因为,无论我的私心是多么希望她能永远记得我,到头来,她依旧需要忘掉我;到底,人不可能背负着过去追寻未来。 我记得曾经对雨霏说过,这辈子会爱她,下辈子还会去找她,那么说的时候,我满以为自己会活到七老八十,姐姐常说男人要多做少讲,不要轻许诺言,原来有道理的。现在我希望雨霏忘记这句话;即使我变成鬼,也是安静地那种,只会默默地,远远地望着她,绝不会去骚扰她的生活。 白信封旁边,还有一瓶“温莎的树林”。是姐姐动用了多年的老朋友关系从国外特快寄回来的。雨霏给我讲过一个奇异的、关于这种香水的故事,那听上去像是哄女孩子的情调,但我希望是真的。假如命运注定我是她生命里一个早早出现的过客,那么,希望余下的日子里,也许很长很长,这瓶香水会替代我陪伴她,为她找到另一个真心爱她,也值得她去爱的人。在外人看来比我好或比我衰那不重要,就像“温莎的树林”,也许没有人会说它比CHANEL NO.5好,但夜夜陪着雨霏入睡,给她甜美梦境的,是它。那就足够了。 我静静地坐在长凳上,对着落地窗,外面风景如画。 但愿一切顺利,但愿雨霏可以恢复健康,但愿她能看到我的画,但愿她会和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相守,但愿老爸老妈身体健康白头到老,但愿姐姐和木鱼能够修成正果,甚至,但愿雨霏的小阿姨可以找到她的幸福,但愿……这一刻,我心如止水。 这世界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离开它,总是遗憾的,然而,毕竟,再长久的一生,也就是短短的一个瞬间,我清楚地知道,在属于我自己的那个小小瞬间里,我已经见过了天堂。 初稿完于2010年3月28日23:04分 修改完成于2010年7月23日16:17分 ----完---- 更多精彩好书,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饬俦菊鞠略馗嗟娜綯XT小说